自那次短暂的门厅驻足后，下楼“透气”成了林汐冬日里一项新的、极其有限的日常。并非每天都有机会，需要天气尚可、她体力允许、且周晴或护士有空闲。每次时间都很短，仅仅够她在门厅内或屋檐下待上十分钟，呼吸几口冰冷新鲜的空气，看一看被白雪覆盖或正在飘雪的天空。
每一次，那条燕麦色的厚围巾都成了必备品。它柔软而坚定的包裹，成了她敢于直面严寒的小小勇气来源。
这天上午，雪后初霁，阳光难得地洒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周晴推着林汐再次来到门厅。空气清冷得如同冰镇过的泉水，吸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也无比清爽。
“今天阳光真好，雪看起来都没那么冷了。”周晴笑着呵出一大口白气。
林汐眯着眼，适应着雪地反射的强光。花园里的积雪很厚，平整如毯，尚未被太多人踩踏过。一片洁净的银白世界，寂静而壮观。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轮椅滚轮的声音。
林汐和周晴同时转头望去。
是苏明月！
她也被一位护工推着，正从连接心脏科病房的连廊那边过来。她裹着一件鲜亮的玫红色羽绒服，戴着同色的毛线帽和围巾，衬得小脸越发苍白，但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雪水洗过的黑葡萄。她怀里还抱着那个熟悉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包。
“林汐！”她远远地就用力挥手，声音带着一点喘却充满兴奋，“我就猜你今天可能会下来！果然让我逮到了！”
她的轮椅被推到林汐旁边，并排停在屋檐下。护工和周晴默契地退开几步，低声交谈着，给她们留出空间。
“你怎么跑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周晴略带责备地看向心脏科的护工，对方无奈地笑了笑，示意是苏明月坚持要求的。
“没事没事！我穿得可厚了！而且就走连廊，根本没吹到风！”苏明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然后迫不及待地转向林汐，眼睛闪闪发光，“你看外面！像不像巨大的奶油蛋糕！好想上去踩一脚！”
林汐看着她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兴奋的模样，原本因寒冷而有些紧绷的身体，似乎也微微放松了一些。她顺着苏明月的目光看向那片平整的雪地，确实像一块无人触碰的、巨大的白色糖霜。
苏明月忽然眨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从她的帆布包里摸索着，竟然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造型简陋的塑料小雪人模具！
“看！我准备的！”她得意地晃了晃模具，“我们没办法去堆大雪人，就在边上按个小的吧？”
心脏科的护工想阻止，却被周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晴看了看林汐，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苏明月，低声道：“就在边上，就一会儿，看着她们。”
苏明月得到默许，更加兴奋。但她自己无法下去，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林汐，又看向周晴。
周晴明白了她的意思，蹲下身问林汐：“林汐，想试试吗？就在屋檐边上，我扶着你，绝对安全。”
林汐怔住了。看着苏明月手里那个小小的模具，又看了看那片洁净的雪地。下去？踩到雪地里去？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本能的畏缩。但苏明月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和那片无人触碰的雪地，又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她犹豫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周晴和另一位护工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极其小心地将她从轮椅上搀扶起来。她的双脚踩在门厅干燥的地砖上，然后，被引导着，向前迈了一小步——穿着厚厚棉袜和保暖鞋的脚，终于踏入了门廊边缘松软的积雪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而清晰的声响。脚底传来柔软而冰冷的触感，积雪瞬间没过了她的鞋面，承托住她的重量。
一种无比新奇的感觉。
她被两人稳稳地搀扶着，无法弯腰。苏明月立刻将那个小雪人模具递到她手里，指挥着：“快！按下去！用力按！”
林汐的手指有些僵硬，她笨拙地握住那个冰冷的塑料模具，在周晴的帮助下，弯下腰，将模具按入身旁的积雪中。
用力一压。
再小心翼翼地提起来。
一个歪歪扭扭、甚至有些残缺的、巴掌大的小雪人印痕，留在了雪地上。五官模糊，但大概能看出个形状。
“成功了！”苏明月在旁边欢呼起来，比自己动手还开心，“快看！是我们做的！”
林汐被搀扶着，微微喘息着，看着雪地上那个小小的、拙劣的雪印。阳光照在上面，细微的冰晶闪烁着微光。
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成就感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做到了。她踩在了雪地里，留下了一个印记。虽然需要全力搀扶，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雪印。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苏明月兴致勃勃。
于是，在两人的搀扶下，林汐又艰难地按了两个小雪印。一个比一个稍微像样一点。
完成后，她被小心地搀回轮椅，坐下的瞬间，才感到腿部肌肉的酸软和寒冷带来的轻微颤抖。但胸腔里，却有一种陌生的、轻快的情绪在流动。
苏明月扒着轮椅扶手，伸长脖子看着雪地上那三个并排的、歪歪扭扭的小雪人印痕，笑得无比满足：“哈哈！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标记！”
阳光洒在雪地上，也洒在两个女孩身上。屋檐下，冷风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刺骨。
短暂的放风时间结束，心脏科的护工催促着苏明月回去。苏明月依依不舍地挥手：“我下次再来找你玩！说不定我们能堆个更大的！”
她被推走了，那抹鲜亮的玫红色消失在连廊尽头。
周晴也推着林汐返回病房。
回到温暖的室内，围巾和外套被取下。李秀芳迎上来，看到林汐鼻尖冻得微红，却眼神发亮，气息有些急促但并非难受的样子，稍稍放心。
“出去玩了？看到明月了？”她一边帮林汐换衣服一边问。
林汐点了点头，接过母亲递来的温水，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流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厚厚的保暖鞋。鞋底边缘还沾着些许未化的、晶莹的雪粒。
那是她刚刚，真正踏出去一步的证明。
虽然短暂，虽然需要搀扶。
但她确实，用自己的双脚，接触了冬天的积雪，并留下了三个笨拙的、小小的印记。
那印记很快会被新的雪覆盖，或被阳光融化。
但那一刻踩在雪地上的、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和按下模具时那份微弱的掌控感，却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像冬日里一颗微小的、闪着冷光的宝石。
证明着她并非全然被动地承受。
她也可以，在雪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