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暖脚宝恒定的温热和窗外不变的冬景中，一天天平稳滑过。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窗外那片天地始终被单调的灰白主宰。病房内，暖气嗡鸣，弥漫着消毒水、毛线、以及每日变换却总归清淡的食物气味混合而成的、独有的气息。
林汐的康复进程，仿佛也随着天气一起，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平台期。
训练照旧。周晴依旧准时出现，带着永不枯竭的活力。扶墙行走，平行杠站立，肌力训练……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了千百遍，疼痛和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但那种肉眼可见的、日新月异的进步却消失了。
她的肌肉力量、平衡感、耐力，似乎都卡在了一个瓶颈上。能站稳的时间没有显著延长，能行走的距离没有明显增加。每一次努力，都像是在推一堵无形的、柔软却坚韧的墙，用尽力气，它却只是微微凹陷，旋即恢复原状。
周晴依旧鼓励着：“很好！保持住！肌肉正在记忆这个强度！”但林汐能感觉到，周晴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医生夏屿来查房时，询问和检查的时间也更长了些，记录的数据更加详细。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身体最初的应激性恢复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将是更加漫长、更加考验意志的、以“月”甚至更长时间为单位的缓慢积累期，甚至可能……永远停留于此。
挫败感，像窗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
她依旧配合着每一次训练，完成每一个指令，但某种内在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似乎正在因为看不到明确的反馈而悄然减弱。她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有时在训练中会走神，目光空洞地望着墙壁，直到周晴提高声音提醒。
母亲李秀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不再问“今天训练怎么样”，而是更细心地调整饮食，将毛衣织得更厚，将暖脚宝提前预热好。她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日常照料，对抗着这种无形的停滞。
“冬天嘛，万物都藏着呢，不长个儿，”有一次，她一边织着袜子，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人也一样。攒着劲儿呢，等开春就好了。”
这话不知是在安慰林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林汐听着，没有回应。开春。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承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是否真的还藏着能在春天勃发的力量。
与苏明月的交流，成了这种停滞中难得的活水。那个女孩似乎有无穷的办法对抗无聊和病痛。她开始给林汐分享她正在追的有声小说，时长正好适合林汐训练后的休息时间；她发来各种简单的手工教程，教她用纸巾折脆弱的小花；她甚至发起了一场“病房窗台最美一角”摄影比赛，虽然参赛者只有她们两个。
这些微小而琐碎的互动，像一颗颗彩色的石子，投入林汐沉寂灰暗的日常湖面，激起一圈圈短暂的、微弱的涟漪。
一天下午，训练格外吃力。一个之前已经掌握得很好的重心转移动作，她反复尝试却屡屡失败，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周晴没有说什么，只是耐心地一次次辅助她，但那种无力的感觉几乎要将林汐淹没。
训练结束后，她瘫在床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湿透了内衣，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黏腻感。绝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也许就这样了。也许这就是极限了。这具身体，终究只能承载这么多。
李秀芳进来时，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打来温水，帮她擦拭身体，换上干爽的衣物，又将她冰冷的脚塞进已经暖热的暖脚宝袋子里。
然后，她坐在床边，没有拿起毛线活，只是静静地陪着。
过了许久，林汐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母亲，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妈。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这句话她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巨大的无力感，问了出来。
李秀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林汐冰凉的手，她的手心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却异常温暖。
“别瞎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慢慢来，咱们慢慢来。医生都没说丧气话，你自己更不能瞎想。”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能好一点，是一点。能自己多吃一口饭，能自己多坐一会儿，都是好事。别着急，啊？”
没有空泛的安慰，没有不切实际的保证。只有“慢慢来”，只有“能好一点是一点”。
这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林汐心中的绝望之海。没有立刻激起希望的波澜，却让那翻腾的绝望，似乎有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沉重而实在的基底。
她闭上眼，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母亲的手。
是的。能好一点，是一点。
即使平台期漫长如冬。
即使进步微不可见。
吃饭，呼吸，接受训练，被温暖包裹，回应苏明月的信息……
这些本身，就是正在发生的“一点”。
她不再看向窗外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冬天，而是将目光收回，落在母亲织了一半的厚袜上，落在枕边那本看了一半的科幻小说上，落在脚下持续散发着温和热量的暖脚宝上。
冬天万物蛰伏。
或许她也需要学会，如何在这漫长的平台期里，蛰伏下去。
积蓄哪怕微不足道的的力量。
等待一个或许会来，或许永远不会来的。
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