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那条关于“记忆锚点”的短信,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汐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无声的涟漪后,缓缓沉底,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她没有回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任何言语似乎都显得多余,且可能打破这种脆弱而奇异的默契。
那本小说被她重新放回床头,与那个被拆装过的机器人模型并排。她没有再刻意去读它,但偶尔目光掠过,看到书脊上作者的名字,或模型粗糙的棱角,心口那熟悉的刺痛感似乎钝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的、混合着悲伤与认命的平静。
它们就在那里。是她过去的一部分,无法剥离,也无法否认。像陈浩短信里转述的那样,是“锚点”,痛苦,却定义着她是谁——一个由“林启”的碎片和“林汐”的现状拼凑而成的、尴尬而真实的存在。
康复训练依旧在平台期徘徊。周晴尝试引入了一些新的、更精细的动作,试图刺激不同的肌肉群,但进展微乎其微。林汐沉默地配合着,汗水依旧,疲惫依旧,只是眼底那点因为期待而生的微光,似乎更加黯淡了。
母亲李秀芳的担忧日益明显。她织毛衣的动作更快,带来的汤水更滋补,目光停留在林汐身上的时间也更长。她似乎能感觉到女儿精神上的某种停滞,那种并非源于身体疼痛的消沉,更让她揪心。
“汐汐,要不……妈给你读点报纸?或者听听广播?”她尝试着提议,想给女儿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一点外面的声音。
林汐总是摇头。
她更愿意沉浸在自己的寂静里。那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无力挣扎后的放任。
与苏明月的交流成了唯一的例外。那个女孩像一只永远叽喳的雀鸟,不屈不挠地向她的寂静世界里投递着各种色彩斑斓的碎片。今天是一张她用棉签和红药水画的抽象画,明天是一段她偷偷录下的、隔壁病房婴儿咿呀学语的声音。
林汐的回应依旧吝啬,一个“嗯”,一个句号,偶尔一张自己窗外一成不变的冬景。但苏明月似乎从不气馁,总能自顾自地说下去,将单方面的分享变成一种奇异的、双向的陪伴。
一天傍晚,天色阴沉,又飘起了小雪。林汐刚结束一轮令人沮丧的训练,正靠着床头,望着窗外细碎的雪沫发呆,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苏明月。这次不是图片或语音,而是一段文字,语气难得地没有往日的跳脱。
「林汐,你说……人要是永远好不起来,该怎么办啊?」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汐周围的寂静泡沫。她怔住了。苏明月总是表现得那么乐观,仿佛疾病只是一场很快就会过去的感冒。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直白而脆弱的迷茫。
林汐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她想起自己问母亲“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时的绝望。想起平台期看不到尽头的疲惫。想起那些沉重的“记忆锚点”。
她该如何回答?用母亲那句“慢慢来”?还是用陈浩转述的、关于“锚点”的沉重话语?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敲下几个字。不是安慰,不是鼓励,而是她此刻最真实的、灰暗的认知。
林汐:【不知道。】
发送。
她以为苏明月会失望,会更加消沉。
但几分钟后,苏明月的回复来了。
「我也不知道。(兔子耷拉着耳朵.jpg)」
「但是,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只能先这么过着了,对吧?」
「比如现在,我就特别想吃甜甜的烤红薯!可惜护士姐姐不让嘤嘤嘤…」
话题瞬间从沉重的哲学思考,跳回了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渴望。
林汐看着屏幕上那个哭唧唧想吃烤红薯的兔子表情,怔了片刻,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笑意,在她干涩的心底悄然滋生。
是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只能先这么过着了。
吃饭,睡觉,训练,看着窗外。
以及……或许,在无法改变的大背景下,允许自己拥有一个想吃烤红薯的小小念头。
她放下手机,没有回复。
但那种紧绷的、沉浸在自身困境中的消沉感,似乎因为苏明月这跳脱的一问一答,而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她转过头,对正在给她剥橙子的母亲,极其轻声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说:
“……有点想吃烤红薯。”
李秀芳剥橙子的手猛地一顿,愕然抬起头,看向女儿。这是林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表达想要某种具体的食物,甚至带点…孩子气的渴望。
“烤、烤红薯?”李秀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脸上迅速绽放出巨大的、难以抑制的喜悦,连声道:“好,好!妈明天就去买!买最甜最糯的!用烤箱烤得焦焦的!保证好吃!”
她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女儿想要的不是一块烤红薯,而是一个痊愈的承诺。
林汐看着母亲欣喜的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
她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回应。不是对陈浩,而是对生活本身。
用一个关于烤红薯的、微不足道的愿望。
冬天依旧寒冷,平台期依旧漫长。
但在此刻,这个小小的、突如其来的渴望,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短暂地照亮了寂静而灰暗的日常。
或许,活着就是这样。
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漫长时光里,
抓住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烤红薯”,
然后,一天天,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