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条简单的“谢谢”发出后，日子仿佛又沉入了之前的节奏，粘稠而缓慢。陈浩没有再发来新的信息，那短暂的、由两个字构建的连接，像投入深井的石子，在发出细微回响后，便彻底沉入寂静的黑暗。林汐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康复训练的平台期依旧，进展微乎其微，像在淤泥中行走，每一步都耗费巨大气力，却难以留下清晰的足迹。周晴依旧鼓励，但眼神里的审慎愈发明显。夏屿医生的查房更加细致，记录的数据摞起来，却似乎指不出明确的方向。
挫败感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散性的、沉重的倦怠，浸润着每一个晨昏。
母亲李秀芳的担忧几乎化为实质。她不再试图用言语安慰，而是将所有的焦虑和无力，都倾注到了那双越织越厚的深蓝色袜子上。毛线针穿梭得更快，“咔哒”声也变得更加密集，仿佛想用这紧密的针脚，为女儿编织出一道足以抵御一切严寒和失望的屏障。
林汐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深蓝色的毛线在母亲指尖缠绕、延伸，逐渐覆盖过脚踝，向小腿蔓延。袜筒越来越厚，看起来几乎有些笨拙，却透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坚实的温暖。
她偶尔会抬起自己的脚，看着它苍白、纤细、因为缺乏运动而肌肉略显萎缩的模样，再对比母亲手中那厚实得几乎有些过分的袜子，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双脚，真的需要如此厚重、如此严密的保护吗？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接受。接受这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关怀，如同接受这具身体的孱弱和康复的停滞一样，成为一种默认的日常。
与苏明月的交流依旧是她灰暗日子里的一抹亮色。那个女孩似乎拥有无穷的创造力来对抗无聊。她开始给林汐分享她录制的“病房ASMR”——窗外雨滴声、翻书页的沙沙声、甚至她自己极轻的哼唱；她发来用输液管编的复杂中国结照片，虽然最后总是散架；她甚至规划起了“等我们好了以后”要去吃的十家甜品店清单，详细得仿佛明天就能出院。
这些天真又充满生命力的碎片，像彩色的纸飞机，不断撞入林汐寂静的病房，带来短暂的喧嚣和活力。林汐的回应依旧吝啬，但偶尔，她会对着屏幕上那些过于活泼的表情包，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一天下午，复健结束后，林汐感到格外疲惫，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她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种“大概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李秀芳坐在床边，织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看着女儿灰败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双即将完工的、厚实得惊人的袜子，走到床尾，小心翼翼地，试图帮林汐穿上。
林汐的脚冰凉而无力。李秀芳温暖粗糙的手握住她的脚踝，将那厚实的羊毛袜一点点往上拉。袜子极其紧实，包裹感强烈得几乎有些压迫，但随之而来的、密不透风的暖意也迅速渗透进来，驱散着肌肤的冰冷。
穿到一半，林汐忽然极其轻微地缩了一下脚。
李秀芳动作一顿，紧张地抬头：“怎么了？勒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林汐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太厚了。”
李秀芳愣了一下，看着手中才穿到一半的、厚墩墩的袜子，又看了看女儿微微蹙起的眉头，眼里闪过一丝无措和受伤，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冬天脚寒伤身，厚点好，厚点暖和……”她喃喃着，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力道，动作更加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的珍宝。
林汐没有再抗拒，任由母亲将那双过于厚重的袜子完全穿好。羊毛的暖意彻底包裹住她的双脚和小腿，确实很暖和，甚至有些闷热。一种被牢牢保护、却也同时被紧紧束缚的感觉，清晰地传来。
李秀芳仔细地将袜口抚平，确保没有一丝缝隙能钻进冷风。她看着女儿被厚袜子包裹得有些臃肿的脚踝，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带着讨好的笑容：“这样就不冷了。”
林汐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仿佛套了两个深蓝色厚棉筒的脚。它们看起来陌生而笨重，却也……奇异地安稳。
她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脚趾，厚厚的羊毛摩擦着皮肤，带来清晰的触感。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份沉重而温暖的守护。
李秀芳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松了口气，转身去倒热水，背影都显得轻松了些。
林汐依旧看着自己的脚。厚厚的袜子像某种盔甲，也像某种温柔的镣铐。
它无法让她行走得更远，也无法打破康复的停滞。
但它确确实实地，在这样一个寒冷而令人绝望的下午，温暖了她的双脚。
或许，母亲所能做的，以及她所能接受的，就是这样了吧。
在看不到尽头的寒冬里，
用一层又一层的毛线，
笨拙地，
将她层层包裹起来，
对抗着全世界的寒冷，
也对抗着，
那无处不在的、
名为“极限”的，
冰冷墙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