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许久的严寒似乎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虽然气温依旧很低,但窗外呼啸的风声减弱了许多,阳光出现的频率和时间也悄然增加。屋檐上凝结的冰棱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在窗台下汇聚成一小滩清澈冰冷的水洼。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但对于终日与窗外景色为伴的林汐而言,却清晰可辨。那单调的、令人压抑的灰白色世界,正极其缓慢地,渗入一丝微弱的生机。
康复训练依旧在平台期胶着。周晴尝试着增加了一些更具挑战性的平衡练习,但林汐的身体像一架生锈的机器,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且成果转瞬即逝,很快又退回原状。挫败感如同附骨之疽,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与它共存,不再像最初那样激烈地反抗或绝望,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份沉重的日常。
母亲李秀芳织完了那双厚得惊人的袜子,又开始织一顶配套的帽子。她似乎打定主意,要用毛线将女儿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所有外界的不测。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好,透过窗户晒在人身上,甚至能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暖意。林汐刚结束一轮令人疲惫的训练,正靠在床头微微喘息,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不是惯常的节奏。
李秀芳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位护工,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让李秀芳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白奶奶?您怎么过来了?快请进!”
林汐闻声抬起头。是白荷奶奶。她依旧穿着那件厚重的深色棉袄,围着厚厚的围巾,但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在雪地里见到时好了一些,眼神也依旧清澈温和。
护工将她推进来,停在林汐床边不远处。
“在屋里闷得慌,听说这边走廊阳光好,就让小张推我过来串串门。”白荷奶奶笑着,声音缓慢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的目光落在林汐身上,仔细看了看,“气色比上回见时好些了。”
林汐微微直起身子,轻声问候:“白奶奶。”
李秀芳忙拖过椅子请护工坐,又给白荷奶奶倒了杯温水。
“这阵雪可算要停了,”白荷奶奶接过水杯,暖着手,目光望向窗外正在滴水的冰棱,“听这声儿,冻土都快让太阳晒松了。”
确实,窗外冰棱融化的滴水声,规律而清晰,不同于风雪呼啸的嘈杂,是一种更轻柔、更富有生命力的背景音。
“冬天到头了?”李秀芳顺着她的话问,语气里带着期盼。
“早着呢,”白荷奶奶摇摇头,笑了笑,“开春前还有得冻。但这会儿的冷,跟腊月里的不一样了。腊月里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要冻煞人的。这会儿的冷嘛……”她顿了顿,像是在品味,“是唬人的,太阳底下一晒,就泄了劲了。地底下的草根树根,都听着这化雪的声儿,偷偷攒着劲呢。”
她说着,目光重新回到林汐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表象,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份沉重的停滞和倦怠。
“人呐,有时候就跟地里的庄稼似的,”她慢悠悠地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看着上面没动静,枯着呢,蔫着呢,指不定底下根须须正拼命往深里、往暖和处钻呢。时候不到,急也急不来。”
她像是在说天气,说植物,又像是在说着更深远的东西。
林汐安静地听着,看着老人平和的面容。那些关于“根须须在底下钻”的话,莫名地触动了她。她想起自己日复一日、看似毫无进展的训练,想起身体深处那顽固的无力感……是否,也有一些看不见的“根须”,正在这漫长的平台期里,艰难地、缓慢地延伸着?
“得听着这声儿,”白荷奶奶侧耳听了听窗外的滴答声,像是在聆听一首自然的乐章,“化雪的声儿,就是天地在缓过气来的声儿。听着它,自个儿心里那口憋着的气,也能跟着顺一顺。”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冰棱融化的滴水声,规律地敲打着窗台,清脆,带着寒意,却也蕴含着某种不可阻挡的、走向温暖的趋势。
李秀芳若有所思。林汐的目光则再次投向窗外。阳光正好,积雪表面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融化的水迹蜿蜒流淌。
确实,寒冷依旧,但感觉已经不同了。
白荷奶奶没有坐太久,喝完了半杯水,便示意护工推她回去休息。临走前,她拍了拍林汐放在被子上的手,那手依旧冰凉。
“别着急,孩子,”她的声音温和而笃实,“听着声儿,等着。力气是攒出来的,不是急出来的。”
她被推走了,病房里重又剩下母女二人。
但气氛似乎悄然改变了。那种凝固般的、令人窒息的滞重感,被窗外持续的滴水声和老人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语,打破了一丝缝隙。
李秀芳拿起那顶织了一半的帽子,却没有立刻开始织,只是拿在手里,望着窗外,喃喃道:“是啊……听着这化雪的声儿,是觉得心里头没那么堵得慌了……”
林汐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不再去对抗那份疲惫,而是尝试着,去倾听。
听窗外冰棱融化的滴答声。
听暖气管道中水流隐隐的嗡鸣。
听自己胸腔内平稳却微弱的心跳。
还有内心深处,那或许正在艰难延伸的、看不见的“根须”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声响。
冬天还未过去,平台期依旧漫长。
但有些东西,正随着窗外冰雪的消融,极其缓慢地、悄然发生着改变。
一种名为“等待”的耐心,正替代着部分名为“绝望”的焦灼。
静静地,
听着融雪之声,
等待大地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