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奶奶带来的那株“佛指甲”在窗台上稳稳地扎下了根。它确实如老人所言，极其好养活，浇一点水，晒一会儿太阳，灰绿色的叶片便愈发显得肥厚坚实，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林汐的目光常常会落在它身上，看它在阳光下沉默而固执的模样。
老人那句“挺起腰杆”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入她沉寂已久的心田，虽然尚未发芽，却已然埋下了破土的渴望。
平台期的滞重感依旧存在，但一种微妙的改变正在发生。周晴再次让她尝试扶墙行走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纯粹依靠指令和本能的恐惧去移动。她开始主动地去感受。
她感受脚掌接触地面时，从脚跟到脚趾的细微滚动过程。她感受重心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时，核心肌群如何收紧以维持平衡。她甚至尝试着，在迈步的瞬间，主动地将意识灌注到那条无力颤抖的腿上，试图命令它，而不是任由它失控地摆动。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比单纯忍受疼痛和疲惫要累得多。好几次，她因为过于专注而忽略了周围，差点失去平衡，被周晴及时扶住。
“很好！就是这样！”周晴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你在尝试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拖着走！这感觉对吗？”
林汐喘息着，额角汗水涔涔，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亮。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是的，感觉不同了。虽然依旧艰难，虽然依旧会失败，但不再是完全的被动和绝望。她正在尝试，从一个痛苦的承受者，变成一个努力的参与者。
这种尝试，让她精疲力尽，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的掌控感。
母亲李秀芳也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她发现林汐在休息时，会无意识地抬起手，反复做着虚握和伸展的动作，眉头微蹙，像是在研究和感受什么。她不再总是望着窗外发呆，有时会盯着自己的手或脚出神，目光里带着一种专注的探究。
李秀芳没有打扰，只是将饮食做得更精细，将开衫的袖口织得更加妥帖，确保不会妨碍到任何细微的动作。
一天傍晚，李秀芳回家准备晚饭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林汐一人。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暖金色，窗外归鸟的鸣叫声声入耳。
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床尾那双父亲买的、厚实保暖的袜子上。往常，她都是被动地由母亲帮她穿上。
今天，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她慢慢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向床尾挪动了一些。这个动作让她微微喘息。她伸出手，够到了那双袜子。
她拿起其中一只，手指感受着羊毛柔软的质地。然后，她尝试着，极其笨拙地、缓慢地，将袜子套向自己的脚。
手指并不灵活，脚踝也难以随意弯曲。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困难十倍。袜子口总是对不准，或者勉强套上去一点，又因为用力不当而滑脱。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
一次，两次，三次……
她固执地尝试着，没有求助，也没有放弃。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终于，在她几乎要脱力的时候，那只袜子被勉强拉过了脚踝，虽然歪歪扭扭，但确实包裹住了她冰凉的脚。
一股巨大的、 disproportionate（不成比例的）成就感，瞬间涌了上来，冲刷掉了所有的疲惫和沮丧。
她看着自己那只被歪斜袜子包裹住的脚，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另一只袜子，开始尝试为另一只脚穿上。
这一次，似乎稍微顺利了一点点。
当两只脚都勉强被袜子覆盖时，她靠在床尾，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完成了一场马拉松。
夕阳的金光正好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穿着并不整齐的袜子的脚，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辛酸与骄傲的情绪，在胸腔里缓缓弥漫开来。
她做到了。
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她主动去做了，并且完成了。
这时，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苏明月发来的晚餐照片——一碗看起来清汤寡水的面条，上面可怜兮兮地飘着两片菜叶。
明月：【医院的“绿色盛宴”……（生无可恋.jpg）】
林汐看着那条信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歪扭的袜子。
她拿起手机，调整角度，对着自己的脚，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只拍到了她穿着厚袜子的脚和一小截病号裤的裤腿，背景是白色的床单和金色的夕阳余晖。
她将照片发了过去。
没有配文。
几秒钟后，苏明月回复了一连串问号和震惊的表情。
明月：【？？？】
明月：【你的脚？怎么了？】
明月：【等等……这袜子穿得有点别致啊……（小心翼翼.jpg）】
林汐看着屏幕，手指缓慢地敲字。
林汐：【自己穿的。】
苏明月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信息爆炸般涌来。
明月：【！！！】
明月：【你自己穿的？！】
明月：【哇！！超厉害！！！（疯狂鼓掌.gif）】
明月：【虽然歪了点！但超级棒！】
夸张的赞美和表情包瞬间刷屏。
林汐没有再看后面的回复。她放下手机，将脚缩回被子里。
袜子的温暖紧密地包裹着双脚。
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房间里暗了下来。
但她的心底，却有一点微小的光，被自己点燃了。
一次笨拙的、不完美的尝试。
一次主动的、属于自己的胜利。
在春天吵吵嚷嚷的背景音里，
她终于，
朝着“挺起腰杆”，
迈出了笨拙而真实的，
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