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炖的鸡汤仿佛一个信号，打破了某种僵持的平衡。之后几天，林建国送饭的频率悄然增加。他依旧不进门，总是沉默地等在走廊，由李秀芳将还冒着热气的保温桶接过来，再传递进去。
送来的食物依旧以汤为主，但花样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撇净了油的排骨莲藕汤，有时是炖得奶白的鱼头豆腐汤。每一次，李秀芳都会低声转述父亲笨拙的询问：“他说……今天这个盐味合适吗？”“他问……鱼腥不腥？”
林汐大多只是点头，或极轻地回一句“还好”。但每一次，她都会将送来的汤喝掉大半。这种沉默的接受，似乎成了父女之间一种新的、小心翼翼的沟通方式。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窗外的歪脖子树已然绿意葱茏，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林汐换上了母亲织的浅灰色开衫，柔软轻薄，行动间方便了许多。
这天傍晚，脚步声再次准时在门外响起。李秀芳出去，很快端着一个保温桶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更明显的笑意。
“今天不是汤，”她一边打开保温桶一边说，“是你爸蒸的鲈鱼。他念叨好几天了，说春天吃鲈鱼最好，补蛋白又不腻。”
保温桶里，躺着一条完整的、清蒸的鲈鱼。鱼身银白，上面铺着细细的姜丝和葱丝，热油刚刚泼过，散发出浓郁的豉油和葱姜香气，色泽鲜亮，看起来竟有几分餐馆水准。
李秀芳小心地剔掉鱼刺，将雪白鲜嫩的鱼肉夹到小碟子里，淋上少许汤汁，递给林汐。
“你爸紧张得不行，蒸了好几次才敢拿来，怕火候老了，又怕味道调不好。”
林汐接过碟子。鱼肉极嫩，筷子一夹便散开。她尝了一口，味道清淡鲜美，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远比她想象中要好。可以想见父亲在厨房里经历了怎样的手忙脚乱和反复尝试。
她慢慢地吃着，将一小碟鱼肉都吃完了。
李秀芳看着空了的碟子，脸上的笑意更深，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松了口气。“他要是知道你都吃完了，准能高兴得多吃两碗饭。”
收拾碗筷时，李秀芳像是无意间提起：“你爸他……最近下班就往家跑，钻厨房里研究食谱，电视都不看了……还跟我念叨，说等你再好些，想问问你，以前……你哥……都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她的语气极其小心，带着试探，说完便紧张地观察着林汐的反应。
“林启”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过去，再次被轻轻提起。
林汐正在擦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细针轻轻刺扎，传来熟悉的、细微的锐痛。但这一次，那疼痛没有像以往那样迅速蔓延成无法承受的浪潮。它停留了片刻，便被胃里那条鲜美鲈鱼的温暖滋味，和父亲笨拙忙碌的身影奇异地中和、缓解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秀芳几乎要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他口味重。喜欢辣的。”
李秀芳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狂喜。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哎……哎！妈记住了，记住了……”
她匆匆收拾好东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出病房，像是要去立刻传达这个重要的信息。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汐一人，和空气中残留的、清蒸鲈鱼的鲜美气息。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那棵绿意盎然的歪脖子树在夜色中呈现出模糊而温柔的轮廓。
她说出来了。
关于林启的喜好。以一种平静的、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
没有崩溃，没有逃避。
那沉重的、名为“林启”的锚点，依然存在，依然带来痛楚。
但它似乎，第一次，与“林汐”的当下，产生了一种微弱的、并不全然是撕裂的连接。
通过一条父亲清蒸的鲈鱼。
通过一句关于“辣”的口味的回答。
痛苦与温暖，过去与现在，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不再像以往那样冰冷沉重。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在她与门外的父亲之间，在她与逝去的过去之间，被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
编织了起来。
虽然纤细，
却真实地，
连接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