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留下那个沉甸甸的硬纸盒，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病房内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平静。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剩下窗外不合时宜的、欢快的鸟鸣。
林汐的目光落在纸盒上，那朴素的牛皮纸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她指尖发冷。母亲李秀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神里满是后悔和担忧，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化为一句干涩的询问：“……汤还热着，要不先喝点？”
林汐摇了摇头，喉咙发紧。她不是好奇，而是被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无力感推动着，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私人物品。只是一摞书，几本计算机专业的工具书，几本科幻小说，还有一个半旧的黑色Kindle。冰冷，沉默，属于“林启”这个存在曾经活过的、最普通不过的证据。
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根本不需要刻意回忆。那本《算法导论》厚重的暗红色封面，瞬间撞入眼帘，与她记忆中图书馆靠窗那个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座位、以及指尖划过粗糙纸页的触感重叠在一起——那是林启熬了无数个下午准备竞赛的时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
她的手指逃也似的掠过书脊，碰触到那个Kindle。冰凉的机身，屏幕上熟悉的细微划痕——靠近右下角的那道最长，是某次不小心从实验室桌子滑落磕到的。
“没事，套个壳就看不出了。” 记忆中林启那带着点无所谓又心疼的嘟囔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清晰得吓人。
她的指尖像被烫到一般缩回，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李秀芳看到女儿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涌起的剧烈波动，慌忙上前：“汐汐……别看了……都是过去的东西了，妈这就拿走……”
“不。”林汐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固执。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了那个Kindle。
指尖按下侧面的电源键。屏幕亮起，深邃的星云壁纸——那是林启痴迷过一阵的天文摄影时换上的，他说看星星能让代码写得更流畅。
解锁界面跳出。
她的手指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像被某种深植于肌肉和神经末梢的本能驱使，飞快地输入了那串数字——老房子的门牌号加上他的生日。那个他用了所有设备、所有账户的，毫无创意的通用密码。
“咔哒。”
轻微的解锁音效，此刻听来却震耳欲聋。
主界面弹出。密密麻麻的电子书封面，像无数个来自过去的幽灵，瞬间将她吞没。《编码》、《三体》、《神经漫游者》……每一个书名都像一把钥匙，疯狂地撬开她试图紧锁的记忆闸门。
熬夜调试代码时屏幕幽幽的蓝光、实验室里咖啡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和队友争论算法时激动的语速、看完《三体》后对黑暗森林法则长时间的沉默…… 无数画面、声音、气味、情绪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的意识防线。
她甚至没有主动去翻找。目光慌乱地扫过屏幕，最近阅读赫然是那本关于记忆锚点的科幻小说，进度条刺眼地停在百分之七十二。
“锚点……” 陈浩的声音、白荷奶奶的话语、还有她自己日夜的挣扎，与屏幕上这个词疯狂共振，让她头晕目眩。
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疯狂滑动，试图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浪潮，却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猛地点开了一个标注着“随笔”的文件夹。
最新的一篇文档，创建日期像淬毒的匕首，直刺眼底——确诊后不久。
根本不需要点开。那些支离破碎、充满了绝望和药水味的文字，仿佛拥有了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啸着炸开：
「……疼痛像潮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她的四肢百骸。
「……镜子里陌生的人……」——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活下去……代价是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和悲伤像巨石压下，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向后缩去，仿佛要逃离那个冰冷的屏幕，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汐汐！”李秀芳惊呼着扶住她几乎要瘫软的身体，声音带上了哭腔，“咱不看了！听话！妈求你了！”
就在这时，滑动的手指无意间点开了另一个更早的文档——“项目构想”。日期是确诊前，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截然不同的、近乎滚烫的活力。
脑机接口、信号处理、神经网络…… 一个个熟悉的术语跳跃着，勾勒出一个庞大而精细的技术蓝图。那是林启的声音，自信、敏锐、带着技术宅特有的狂热。
而在文档末尾，那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所有的混乱和痛苦：
「……命名暂定‘回声’。希望即使声音被冻结，思想也能找到它的回声，抵达彼岸。」
“回声”。
两个字，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一瞬间，所有喧嚣的记忆浪潮仿佛骤然退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未完成的项目，但此时此刻，在此情此景下看到这个名字，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致荒谬、悲恸和一丝诡异宿命感的情绪，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她，这个顶着“林汐”名字、困在陌生躯壳里的存在，算是什么？
是那个热烈燃烧过的灵魂，最终留下的……一声扭曲、残酷、却又真实存在的回声吗？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滚落，打湿了衣襟，也滴落在冰冷的Kindle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她再也握不住它，手指一松，阅读器跌落在毯子上。
李秀芳慌忙捡起阅读器，连同那本厚重的《算法导论》，一股脑地塞回纸盒里，仿佛在收拾什么危险的遗物。“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看这些了……”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林汐没有阻止，只是瘫软在床头，任由母亲动作。她闭着眼，泪水依旧不停地从眼角滑落，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那汹涌的泪潮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空虚。
“……妈，”她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个盒子……放床头柜下面吧。”
李秀芳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好，好。”她像是处理一枚炸弹般，小心翼翼地将纸盒推到床头柜下方的阴影里，确保它看不见，却又不会被完全遗忘。
林汐看着那个被藏起来的纸盒，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仿佛也将那段沉重得足以压垮她的过去，暂时地、艰难地安放了起来。
它就在那里。那些记忆，那些痛苦，那个名为“林启”的灵魂所有的挣扎与痕迹，从未离开，也永远不会消失。
汤已经凉透了。李秀芳默默地端去加热。
林汐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瑰丽的橘红色的天空。胃里空落落的，心脏却沉得像是灌满了铅。
那些旧物的重量，并未减轻分毫。
但它们带来的，不再仅仅是无法承受的撕裂痛楚。
更是一种尖锐的、无法回避的映照。
映照出另一个存在过的生命，也映照出她自身存在的、全部的矛盾与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