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汐睡得极不安稳。
Kindle屏幕上冰冷的文字、文档里绝望的呓语、以及“回声”那两个带着宿命般重量的字,如同破碎的镜片,在她混沌的梦境中反复切割、旋转。她时而在实验室的蓝色冷光下编写代码,时而在冰冷的病房里凝视着天花板,时而又仿佛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听着来自四面八方、属于自己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回声。
几次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黑暗中,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床头柜下方那个纸盒的存在,像一个沉默的黑洞,散发着冰冷的吸引力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母亲李秀芳似乎也一夜未眠踏实,几次起身悄声查看,为她掖好被角,触摸她汗湿的额头。那无声的担忧像一层薄薄的暖纱,试图包裹住她梦境中的惊悸。
直至天光微亮,那混乱恐怖的梦境才渐渐退去。林汐在一种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帘,将病房照得亮堂堂的,窗外鸟鸣清脆,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日常气息。
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海啸,只是一场幻觉。
但身体残留的沉重疲惫和心底那片被剧烈冲刷后留下的空茫与钝痛,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李秀芳正轻手轻脚地整理着窗台上的植物,见到她醒来,脸上立刻堆起小心翼翼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醒了?饿不饿?锅里有一直温着的红枣小米粥,现在喝点?”
林汐眨了眨眼,适应着明亮的光线,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声困难。
粥很快端来,温度恰到好处,香甜软糯。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口感顺着食道滑下,一点点驱散着身体内部的寒意和虚空。
李秀芳坐在一旁,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毛线活,只是安静地陪着,目光时不时担忧地扫过她的脸。
“那个盒子……”李秀芳犹豫着开口,“要不……妈还是把它拿出去收起来吧?放在看不见的地方……”
林汐喝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看着碗里金黄色的粥液,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就放那儿吧。”
藏起来,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昨夜那场剧烈的反应让她明白,这些东西,这些记忆,早已深植于她的骨血,不是用一个纸盒就能隔绝或抹去的。将它们放在触手可及却又不必直视的地方,或许是一种更清醒、也更残忍的面对。
李秀芳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哎,好。”
喝完粥,林汐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但精神依旧倦怠,像是大病初愈。周晴来做训练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佳。
“昨晚没睡好?”周晴一边帮她活动关节,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脸色有点差。今天强度降低点,我们多做些放松和拉伸。”
训练时,林汐确实有些心神恍惚,注意力难以集中。好几次周晴的指令都需要重复一遍,她才能反应过来。身体也格外沉重,以往能勉强完成的动作,今天显得格外艰难。
周晴没有催促,只是更耐心地引导和辅助。“没事,偶尔状态不好很正常,别给自己压力。倾听身体的声音,它需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就慢下来。”
“倾听身体的声音”。这句话此刻听来,有了别样的意味。她的身体,不仅承载着现在的虚弱和痛苦,也烙印着另一个灵魂所有的记忆和痕迹。倾听它,变得如此复杂而沉重。
训练结束后,她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阳光晒在脸上,暖洋洋的,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层寒意。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明月。发来了一张照片,窗外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粉艳艳地挤满了镜头,充满了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明月:【看!隔壁楼病房窗外的桃花偷跑进来了!羡慕吗羡慕吗羡慕吗!】
紧接着又是一条:【欸,你昨天怎么了?感觉你后来没声了,没事吧?(小心翼翼探头.jpg)】
林汐看着屏幕上那灼灼的桃花和那个小心翼翼的表情包,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她该如何描述昨天发生的一切?那场来自过去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海啸?那些无法言说的荒谬与痛苦?
最终,她只是慢慢地敲了两个字。
林汐:【没事。】
想了想,又补充了三个字。
林汐:【看了点书。】
苏明月立刻发来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哦!沉迷小说无法自拔了是吧!理解理解!什么书这么好看?推荐一下!】
林汐没有回答。她放下手机,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下方的阴影。
那本“书”,太过沉重,无人可以分享。
下午,父亲林建国依旧准时来了。他手里提着保温袋,脚步却比往日更加迟疑,脸上的神情混合着担忧、愧疚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
他站在门口,甚至有些不敢进来,目光飞快地扫过林汐的脸,似乎在评估她的情绪。
李秀芳连忙招呼他进来,接过保温袋,打着圆场:“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汐汐早上喝了粥,气色好多了。”
林建国局促地站在床边,双手搓着,半晌,才哑声挤出一句:“……昨天……那些东西……你不喜欢……就、就扔了……没关系……”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心疼,不知是心疼那些旧物,还是心疼女儿昨日的反应。
林汐抬起头,看向父亲。他眼里的忐忑和小心如此明显,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混杂着痛苦和抗拒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下。
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不用扔。”
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偶尔看看,也好。”
林建国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仔细看着女儿的脸色,虽然疲惫,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厌弃或崩溃。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连声道:“哎,好,好……你看就好,看就好……”
他没有多停留,放下饭菜,又叮嘱了一句“趁热吃”,便匆匆离开了。但那背影,明显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李秀芳打开保温袋,里面是清蒸的鳕鱼和炒嫩的菜心。
林汐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
鳕鱼肉质细腻,入口即化。菜心清脆爽口。
味道很好。
她慢慢地吃着,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身体也似乎汲取到了些许能量。
窗外,阳光正好,桃花灼灼。
床头柜下的那个纸盒,沉默地待在阴影里。
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场来自旧物的海啸退去后,留下的并非只有废墟。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痛楚的沉淀。
那些记忆,那个名为“林启”的灵魂,不再仅仅是需要抗拒和逃避的噩梦。
它们沉淀下来,变成了她脚下无法剥离的、沉重而真实的土壤。
而她,
必须学会,
在这片土壤上,
继续呼吸,
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