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下的那个纸盒，像一块沉入深水的石头，不再激起惊涛骇浪，但其存在感却沉甸甸地融入了病房的日常。林汐不再刻意躲避它的阴影，仿佛默认了这份重量已成为她生命地基的一部分。
父亲林建国依旧准时出现。他带来的饭菜越发精巧，今天是用模具压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块，和一份炖得晶莹剔透的冰糖雪梨。他放下保温袋，目光快速而小心地掠过林汐的脸。
林汐正小口喝着母亲端来的温水，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眼。父女俩的目光短暂相接，林建国像是被烫到般立刻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保温袋的提手。
沉默了几秒，林汐的声音比往日清晰了些，虽然依旧不高：“……梨子，很甜。”
林建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种近乎感激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笨拙地点点头，声音干涩：“……嗯，你妈说……润肺……多吃了两块冰糖，怕你嫌甜……”
“刚好。”林汐轻声打断他，又低头喝了一口水。
这简短的对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却让一旁的李秀芳瞬间红了眼眶。她连忙转过身，假借整理窗帘掩饰情绪，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
窗台上的“佛指甲”又舒展开几片厚实的叶子，绿萝的藤蔓悄然爬长了寸许。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照在林汐盖着的薄毯上。
手机屏幕亮起。是苏明月。这次不是图片，而是一长串语音条。
林汐手指顿了顿，点了播放。
苏明月清脆又略带喘息的声音立刻充满了角落：“林汐林汐！你快听！你绝对猜不到我刚刚干了什么！我跟护士姐姐软磨硬泡，借来了轮椅，让她推我去楼下花园边上转了一小圈！真的就一小圈！我摸到真的叶子了！是那种刚长出来的、嫩绿嫩绿的叶子！摸起来有点毛毛的，还有点凉！可惜不能摘回来给你看……不过我给你录了声音！你听——”
语音条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风吹过新叶的细微声响，夹杂着苏明月兴奋又压低的轻笑。
语音放完了。病房里安静下来。
林汐看着手机屏幕，想象着苏明月描述的场景，指尖无意识地在柔软的毯子上摩挲了一下，仿佛也能触碰到那嫩叶的茸毛与微凉。
她想了想，没有像往常那样只回一个“嗯”或句号。她按住语音输入键，嘴唇凑近话筒，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录了进去：
“听到了。叶子响的声音……很好听。”
发送。
几秒后，苏明月发来一连串震惊和欢呼的表情包。
**【明月】：！！！】
【明月】：你发语音了？！啊啊啊你的声音好好听！轻轻的！（虽然有点没力气但是好好听！）
【明月】：是吧是吧！是不是比光看着有意思多了！下次我看看能不能偷渡一朵花回来给你闻！】
林汐看着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文字，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一个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下午的训练，周晴带来了新道具：几块不同材质的布片和一块带着天然木纹的轻质小木板。
“今天不练力气，练感觉。”周晴将一块柔软的绒布放在林汐掌心，“闭上眼睛，试着形容你摸到的感觉。”
林汐依言闭眼。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细腻。
“……很软。”她迟疑地开口。
“像什么？”周晴引导。
“……像……小猫的耳朵里面。”
“很好！”周晴鼓励道，又换上一块微凉的丝绸。
“……滑，凉……像水。”
接着是粗糙的麻布。
“……扎手……像……晒干的稻草。”
她的描述起初生涩，缓慢，渐渐变得稍许流畅。这些简单的感知练习，仿佛在重新唤醒她与世界连接的细微通道。
最后，周晴将那块小木板放在她手中。木纹清晰，触手温润。
林汐的手指细细抚过那些天然的纹路，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像树的……皮肤。”
周晴笑了：“形容得真棒！对，这就是生命的质感。”
训练结束时，林汐感到一种不同于肌肉疲惫的倦怠，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专注后的松弛。她对自己能如此清晰地表达出那些感觉，感到一丝微弱的惊讶和……满足。
傍晚，父亲再来时，她甚至在他放下保温袋后，主动抬眼看了看他，声音依旧不高，却足够让他听清：
“今天……训练，摸了很多东西。”她顿了顿，补充道，“……木头摸起来，很暖和。”
林建国愣在原地，像是没处理完这突如其来的、日常的分享。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回应：“……哎，好……暖和好……暖和好……”他重复着，眼神里却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近乎慌乱的高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终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匆匆离开了。
李秀芳看着丈夫那近乎滑稽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回头对林汐说：“瞧把你爸高兴的，话都不会说了。”
林汐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小口喝起了父亲刚送来的、温度正好的鱼片粥。
味道清淡鲜美。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柔的蜜色。
床头柜下的纸盒依旧沉默着。
但病房里，开始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声音。
是她尝试发出的、与这个世界重新对话的，
微弱而真实的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