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温衍那令人窒息的传讯，我将斗笠压得更低，踏上了向东的崎岖小路。
山路蜿蜒，林深草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说来可笑。
当年两个又干又瘦、饿得眼冒金星的小崽子，是如何从遥远的东洲，一路跌跌撞撞，横跨近两千里，逃到这中洲地界的？
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饥饿、寒冷、还有那双紧紧抓住我衣角、布满血泡的小手传递过来的、唯一的温度。
没有仙门，没有魔道，没有绿茶仙子，也没有废柴师兄。
只有活下去的本能，驱使我们麻木地迈动双腿，穿过荒野，趟过河流，躲避着可能出现的兵匪和野兽。
“哥……我走不动了……”
“快了，桃夭，翻过这座山，听说前面就有吃的……”
那些稚嫩而绝望的对话，仿佛还在山风中呜咽。
如今，我顶着她的皮囊，循着当年逃荒的路线，却是倒着走回去。
世事之荒诞，莫过于此。
走了大约三十里，脚下的羊肠小道终于汇入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官道。
车轮碾过黄土的辘辘声、马匹的响鼻声、人语喧哗声瞬间涌入耳中，带来了久违的人间烟火气，却也带来了新的警惕。
官道上颇为热闹。
有装饰华丽、帘幕低垂的富家马车；有插着镖旗、驮着沉重货物、镖师们神情戒备的镖队；也有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眼神茫然的流民。
泾渭分明，如同这世道本身。
我下意识地紧了紧斗笠，尽量降低存在感，沿着道边默默前行。
楚桃夭这身体，即使尽力掩饰，那份过于精致的底子和练气期修士特有的清灵之气，在凡人堆里依旧有些格格不入。
“吁——”
一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青布篷车在我身边缓缓停下，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我一身。我皱眉，微微侧身避开。
车辕上跳下一个汉子，身材壮实，穿着半旧的靛蓝色劲装，腰间挎着刀，脸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一双带着江湖气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这位小公子，看方向，是往金州城去？”
金州城？！
我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脱口而出：“前面……就是金州了？！”
那汉子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对咯，再有个七八十里，就是金州城了。看小公子这身量气度，不像本地人，又独自在这荒道上走，是外乡来的修士吧？”
他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走南闯北练就的眼力。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易容果然还是太粗糙了，在普通人面前或许能混过去，但在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眼里，破绽明显。
我只好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那汉子见我承认，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几分，抱拳道：“在下尤猛，‘威远镖局’的趟子手。小公子既然是修士，不知……可愿顺道搭个伴，也帮咱这趟镖壮壮声势？”
他见我眼神微凝，立刻补充道：“放心！不敢劳烦小公子出手！就是请您在车上坐镇，露个面儿，让道上那些不开眼的小毛贼知道咱这趟货有修士老爷压阵，省得麻烦！您看您也不会御剑，徒步走这几十里官道也辛苦不是？咱们顺路，车上还能匀您个位置，有吃有喝，岂不两便？”
他说得恳切，理由也充分。
确实，以我现在这副“练气期少年”的扮相和脚力，徒步走到金州确实耗时费力。
而且，混在镖队里，无疑比独自一人更安全，更不起眼。
他点破我不会御剑，实力不强这一点，反而让我松了口气——他看重的只是一个“修士”的名头，而非真正的实力。
这倒正合我意。
我略作沉吟，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叨扰了。”
“哈哈，爽快！”尤猛大喜，连忙引着我走向车队中间一辆看起来不那么拥挤的篷车，“小公子请！委屈您跟咱的账房先生挤一挤了。”
我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内光线稍暗，弥漫着一股汗味、干粮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
一个戴着瓜皮帽、身形干瘦、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的老者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继续埋头于他的账本中。
我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尽量蜷缩起身体，减少存在感。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载着我，也载着这支小小的镖队，朝着金州城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官道的景致不断向后倒退。富户的马车趾高气扬地超过我们，扬起更高的尘土；拖家带口的流民麻木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偶尔还有骑着快马、风尘仆仆的驿卒疾驰而过。
我靠在有些颠簸的车厢壁上，听着外面单调的车轮声和马蹄声，斗笠下的眼神有些空茫。
金州……青泥镇……
离那个埋葬着我和桃夭最初记忆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这条路，当年是两个孩子拼命逃离的求生之路，如今，却成了我试图寻找一丝喘息和解脱的归途。
世事轮回，竟至于此。
只是这一次，车辙碾压过黄土，扬起的尘埃里，再没有了那两个互相搀扶、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
只有斗笠下，一张强作镇定、却写满疲惫与迷茫的、属于“楚桃夭”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