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次又一次的献祭中,缓缓流淌。
之后,古婵儿来了。
她献上祭品,一言不发,行礼,转身,离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沓。她没有再提那个请求,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再后来,依旧如此。
她仿佛彻底变回了那个纯粹的使者,一个没有自己思想和欲望的、完美的工具。
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份执着,从未消失,它只是被她隐藏得更深了,她在用她的沉默,她的顺从,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她在等,等我先失去耐心。
不得不说,她的策略,很成功。
当她第五次,依旧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般,完成任务,准备转身离去时。
我,先开口了。
“你不是想见见我吗?”
我的意念,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种刻意维持的,冰冷的默契。
她的背影,猛地一僵。
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满月弓弦般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弛。
她缓缓地,极慢地,转过身来。
面纱之下,那双眸子,在这一刻,仿佛有星光亮起。
“尊上……您愿意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却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见我,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
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是。”
只有一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个字,彻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决定,不再和她进行这种无聊的拉锯战,我要看看,这个蝼蚁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意含,变得严肃起来,“回答我,你究竟为何想见我?”
我将我的意志,凝聚成一股庞大的压力,笼罩着她,我需要一个真实的答案。
她站在那股足以让空间都为之扭曲的压力中心,素白的裙摆,被无形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
她抬起头,直视着我所在的黑暗,那双眼眸,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明亮。
然后,她说出了那个,我预想过无数次,却又觉得最不可能的答案。
“因为……好奇。”
好奇?
就这么简单?
我的意识,在这一刻,陷入了真正的停滞。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可能是为了某个传承,可能是为了解开某个诅咒,可能是为了完成某个交易,可能是为了验证某个功法。
但我从未想过,驱动她,让她冒着神魂俱灭的风险,一次又一次地,执着于此的,竟然只是最原始,也最纯粹的好奇心。
一个凡人,会对九天之上的雷霆感到好奇。
一个修士,会对宇宙之外的混沌感到好奇。
而她古婵儿,对我的存在,感到了好奇。
“呵……”
一声轻笑,第一次,从幽冥海的最深处,传了出来。
那不是嘲笑,也不是不屑。
而是一种觉得遇到了有意思的事情的笑。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能让我感到好奇了。
“好一个好奇。”
我的意念,在整个幽冥海回荡。
“既然你如此好奇”
“那么,便让你,看个够。”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隆——!
整个幽冥海,都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那片自古以来便隔绝了一切生灵的、翻涌不休的黑色雾气,在古婵儿面前,竟然缓缓地,向两侧分开!
就仿佛,一柄开天辟地的巨斧,从世界的尽头斩落,将这片混沌之海一分为二!
一条由纯粹的虚无构成的、漆黑的、看不到尽头的通道,出现在了古婵儿的面前。通道的两壁,是疯狂旋转的法则乱流,是无数个破碎世界的残影,是时间与空间的碎片。任何一丝泄露出来的气息,都足以让一位大乘期的修士,瞬间化为齑粉。
而通道的尽头,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隐隐约
约,传来了一阵阵沉重、压抑、仿佛能锁住天地万道的金属摩擦声。
“咔……嚓……”
“咔……嚓……”
那是锁链的声音。
“进来吧。”
我的声音,如同一个耐心的主人,在邀请一位期待已久的客人,从通道的尽头,悠悠传来。
“我就在这里。”
古婵儿站在通道的入口,整个人都仿佛被这开天辟地般的景象,给镇住了。她那张一直被面纱遮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撼。
她看着那条通往恐惧的道路,看着那旋转的黑色乱流,听着那来自深渊的锁链之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在那双震撼的眼眸深处,燃起了更加炽热的如同火焰般的好奇与决然。
她没有丝毫犹豫。
抬起脚,一步,踏入了黑暗。
古婵儿踏入了那条由我意志劈开的道路。
我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凝视着她。这条通道,是我力量的直接体现。两壁是混沌的法则乱流,其中闪烁着无数世界的生灭剪影——星辰的诞生,文明的崛起,王朝的覆灭,最终一切归于死寂。这些画面足以让任何窥视者心神崩溃,道心瓦解。
然而,古婵儿只是走着。
她的步伐不快,但异常稳定。她没有去看两壁那些足以逼疯仙人的景象,她的目光,始终笔直地、坚定地,投向通道的尽头——我所在的地方。她那身素白的衣裙,在这纯粹的黑暗中,像是一盏不会被狂风吹熄的、孤独的灯火。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那是我领域中自然散逸的法则,足以将修士的神魂碾成粉末,将身体撕成碎片。但这些力量在靠近她身体三尺范围时,便被一股无形的、清冷的意境悄然化解,仿佛春雪消融,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涟
漪。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足以埋葬神佛的距离,最终,停在了通道的终点。
这里,是幽冥海的最深处,是我的王座所在。
当她的目光,终于穿透最后一层黑暗,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那双始终保持着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她所看到的,并非想象中不可名状的怪物,也不是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混沌聚合体。
一座黑色的莲台之上,端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那是一张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的、完美到近乎妖异的脸庞。眉如远山,眸若星河,鼻梁挺翘,唇色殷红。每一寸肌肤都光洁如最上等的暖玉,却又透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
她身穿着一件黑红相间的华贵宫装,宽大的衣袖上,用璀璨的金丝绣满了大片大片盛开的、妖异的彼岸花。那些花仿佛是活的,在黑暗中明暗不定地呼吸着,散发着幽幽的红光。而裸露在外的雪白颈项和腰间、锁骨、以及手臂和双腿上 ,同样烙印着大片妖艳的彼岸花,那些纹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是从她的血肉深处生长出来的一般。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座巨大的黑色莲台之上,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几乎与莲台的阴影融为一体。
然而,与这绝世的美貌和华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捆绑在她身上的东西。
五根粗大无比的、散发着截然不同气息的锁链。
一根呈现出璀璨的金色,上面烙印着密密麻麻的卍字佛印,佛光普照,却被她身上的黑暗气息侵蚀得滋滋作响,金光黯淡。
一根呈现出浩然的白色,通体由一种纯粹的浩然正气凝聚而成,散发着儒家圣人言出法随的铁律,似乎要将她镇压在纲常之下。
一根呈现出凌厉的青色,剑气纵横,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仿佛有亿万剑光在虚空中生灭,那是纯粹的、极致的剑道法则。
一根呈现出飘渺的无色,若有若无,仿佛由天地间的自然规律编织而成,代表着道法自然的至高道理,试图将她同化于天地。
最后一根,也是最粗壮的一根,则呈现出一种混沌的色彩,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仿佛承载着一整个世界的重量,那是属于人道皇朝的、镇压万古的无上气运。
这五根代表着人间界最顶尖力量的法则锁链,从虚空中延伸而出,一端死死地锁在她的四肢与琵琶骨上,另一端则没入无尽的虚无之中,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这黑色莲台之上。
古婵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清冷冰霜,终于彻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极致的震撼。
她震撼于我的美丽,那是一种超乎她认知极限的美。
她更震撼于我的处境,这样一个存在,竟然被如此封印着。
她以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魔神,却没想到,看到的,是一位被囚禁的、绝美的女神。
我缓缓抬起眼帘,那双仿佛蕴含着宇宙终极奥秘的眼眸,第一次,与她,正面对视。
“看够了么?”
我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不含感情的意念,而是化作了真正的、清悦而又带着一丝沙哑磁性的女声,这声音在空旷的王座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古婵儿的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颤。
她似乎这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双美丽的眸子,重新对上我的视线,这一次,里面除了震撼,还多了一丝更加复杂的东西——迷醉,痴迷,以及更加炽烈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好奇。
“没看够。”
她近乎是本能地、诚实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呵呵”
我轻轻地笑了。
这一笑,仿佛让整个幽冥海的死寂都有了刹那的春暖花开。那些环绕在我周身的黑暗能量,都似乎变得温柔了些许。
我抬起一只手,纤长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地一划。
不过眨眼之间,在我和古婵儿之间的空地上,一张精致的矮桌,以及两张样式古朴的蒲团椅,便从虚无中诞生。
我再次轻轻一挥手。
一套同样漆黑如夜、却用金色彼岸花纹路点缀的茶具,悄然出现在桌上。茶壶的壶嘴自动扬起,两道如同黑色墨汁、却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茶水,被注入到两个茶杯之中。那香气,初闻时带着一丝灵魂枯萎的死寂,细品之下,却又有一股令人心神宁静的安详,矛盾而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