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漫长的对坐，矮桌上，摆着一碟精致的梅花形糕点，那是古婵儿这次带来的礼物。糕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与这永恒死寂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捻起一块，放入口中。那细腻的口感，以及在舌尖弥漫开的清淡甜味，再次让我的味蕾得到满足。
然而，这一次，我的注意力却并未完全集中在这新奇的味觉体验上。我的目光，越过袅袅升起的茶烟，落在了对面的古婵儿身上。
她正专注地看着我，一如既往。
但今天的眼神，似乎比往常，更加炽热。
那双清冷的、仿佛蕴藏着星辰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了汇报工作时的严谨，没有了谈及敌人时的杀伐果决，也没有了分享趣闻时的灵动笑意。那是一种我无法李姐的情绪，它混杂着我能理解的崇拜与敬畏，但在这两种情绪的底层，还涌动着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滚烫的东西。
它像是深渊下的熔岩，被冰冷的海水压制着，却依旧顽强地散发着足以扭曲一切的热量，它让她的目光，带上了一种近乎贪婪的黏着感。她看的不是我的力量，不是我的身份，而是我这个存在的本身，她的视线，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描摹着我的轮廓，我的眉眼，我执着糕点的手指，甚至我每一次吞咽时，喉咙那微不可查的滚动。
这种被凝视的感觉，我并不陌生。无数生灵在我的威压下，都曾用或恐惧、或绝望、或贪婪的目光看过我。
但她的却不一样。
她的目光里，没有索取，只有给予，一种想要将她自己的灵魂，都燃烧殆尽，来温暖我这片永恒冰原的给予。
我放下了手中的糕点。
矮桌上，那只她带来的绘着青竹的白瓷茶杯，被我端了起来。但我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那微凉的触感。
“婵儿。”我开口，声音平静，打破了这持续已久的、暧昧的寂静。
她像是从一场盛大的梦境中被惊醒，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那过于炽热的目光，瞬间收敛了回去，重新变回了那副恭敬而又清冷的模样。
“尊上，有何吩咐？”
“你，”我抬起眼，紫色的眼眸，如两片深不见底的星云，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神魂的波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的问题，直接而又锐利，像一把利刃一般，精准地切向了她对我的那层模糊的薄纱。
古婵儿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那张总是带着从容与淡然的绝美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慌乱的神色，她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快速地颤动了几下，视线也下意识地垂了下去，不敢再与我对视。
“我……”她开口，声音却有些干涩，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我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在等待她给我的一个答案。
“因为……您是尊上啊。”她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她的声音，比平时要轻柔许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九幽玄冥教，我们整个宗门的存在，都是为了您，能为您分忧，能让您在这无尽的孤寂中，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气息，是是婵儿的荣幸，也是婵儿的本分啊。”
我感觉这不是全部。
她解释了她的行为，却无法解释她那双眼睛里隐藏的火焰。
“仅仅是这样吗？”我追问道，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审视意味，却让大殿中的黑暗，都为之凝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告诉我，古婵儿。你每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轰——！
我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的识海中轰然炸响，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因为我爱您。
她想说，从您向我展示那段被背叛的记忆，从我感受到您那万古的孤寂与愤怒的那一刻起，您就不再仅仅是我的尊上，我的信仰，您成了我心脏里，一根拔不掉的刺，成了我梦境中唯一的身影。
她想说，我看着您的时候，在想要如何才能抚平您眉宇间那淡淡的哀伤。在想要如何才能用我的体温，去温暖您那被冰封的心。在想，要如何将您拥入怀中，告诉您从今以后，您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但这些话，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不敢。
她害怕，这份凡俗卑劣的，充满了占有欲的爱会玷污了眼前这位在她看来圣洁而又伟大的神明。
她害怕我的不解我的排斥，甚至……我的厌恶。
她承受不起那样的后果。
于是，在经历了剧烈的天人交战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爱意，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她抬起头，重新对上我的视线，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但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澄澈与坚定。
“尊上……您多虑了。”她对着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婵儿……只是在关心您。”
“就像凡间的朋友一样。看到朋友身处困境，总会忍不住……想要为对方多做一些事情。”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落寞。朋友吗，是姐姐那样吗？她也会对我好，会给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会因为我开心而开心，会因为我皱眉而担忧。
古婵儿的行为与姐姐很像，但是又不一样。
我看着她那双坦然的、似乎已经毫无杂质的眼睛， 沉默了片刻。
最终，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吗。”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
“我明白了。”
我端起茶杯，将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结束了这个话题。
看到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古婵儿在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后背，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但同时，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的失落感，也悄然涌上了她的心头。
朋友……吗？
也好。
至少，是“朋友”。
至少，我能以这个身份，名正言顺地，继续陪在您的身边。
那次问话之后，我们之间的氛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古婵儿依旧会带来各种美食与趣闻。但她大部分时候，会恢复那副清冷高傲的模样，只是偶尔，在我不经意间，也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温柔笑意。她似乎……有很多种我无法理解的情绪。有时候她会因为我的一句夸奖而开心得像个孩子，有时候又会因为我说起某个古老神祇的陨落而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并不理解这些复杂的情绪变化，只是在默默地看着。
直到有一次，她带来了一样全新的东西。
那是一个通体乌黑的、造型古朴的酒坛。坛口的红布一揭开，一股浓郁辛辣，却又带着奇异粮食香气的味道，在这座大殿中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我看着那坛中清澈透明的液体，好奇地问道。
“酒。”古婵儿的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她拿出两个小巧的白玉酒杯，为我们各斟了一杯。
“我们称之为忘忧物，喝下它啊，就能体验到一种，名为醉意的感觉。”
“醉意？”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是的。”她将其中一杯酒，推到我的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怂恿的光芒。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会让您的思绪变得迟缓，让您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的体验啊。
我本能地想用我的力量去抵御这股醉意。
但古婵儿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她立刻补充道：“不过，尊上，想要真正体验到醉意，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您……不能用您的力量去抵挡。”
“您必须像一个凡人一样，将它喝下去，然后，静静地感受它在您体内的流淌，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同意吗？”
像一个……凡人一样？
这个提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已经体验了凡人的食物，那么再体验一下凡人的精醉意，似乎也未尝不可。
这区区凡人的液体，又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呢？
于是，我端起了那杯酒。
在古婵儿那充满了期待的注视下，我仰起头，将那杯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仿佛一条燃烧的火线，从我的喉咙，一直烧到了我的胃里。
紧接着一股莫名的热意，从我的喉咙涌向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身体，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温热。
我遵从了她的约定，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去抵御，我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股奇特的力量在我的体内肆意冲撞。
很快，我便感觉到了变化。
我的思维，也开始变慢了。
而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古婵儿的脸庞在我眼中也分裂成了两个，又合而为一。她唇边的笑意和她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更加，不妙。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那五根贯穿我身体的、冰冷的法则锁链，此刻，似乎也感觉不到它们的重量了。
身体，真的，变得轻飘飘的。
很舒服…
“感觉……怎么样？”
我听到古婵儿在问我，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灵的回响。
“感觉……好奇怪……”我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像……漂浮在……大海里……呕”
我的头，开始发沉。
眼皮，也变得有千斤重。
最终，在一片温暖而又舒适的黑暗中，我失去了意识。
这是我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被动的陷入沉睡。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坐在我对面的古婵儿，那张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狂喜、紧张、爱恋、以及……一丝亵渎神明前的罪恶感。
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王座前。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她看着我。
看着我那张因为醉酒而失去了所有威严与疏离，只剩下毫无防备的睡颜。我的睫毛，长而卷翘，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我的嘴唇，因为酒意的滋润，比平时更加饱满，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淡淡的绯红色。
古婵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般。
她缓缓地，跪了下来。
跪在了我的莲台边。
她伸出手，那只纤细的微微颤抖着的手，想要去触碰我的脸颊。
但当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肌肤的刹那，她又猛地，停住了。
不行啊，这是我的神明，我怎么能，怎么能，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退开，应该保持敬畏，但那股被她压抑了太久的名为爱意的火焰，却在疯狂地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没有去碰我的脸，她只是缓缓地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了我的，近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我那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呼吸，那呼吸，带着一丝清冽的酒香，这酒香，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闭上眼睛，像是完成一场最神圣、也最罪恶的仪式。
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将自己那柔软的、微凉的唇，轻轻地，印在了我的嘴唇上，那是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短暂的吻，但对于古婵儿来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嘴唇，比她想象的还要冰冷。但也比她想象的更加柔软，那上面残留的酒意，仿佛通过这个吻，直接传递到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也跟着，一同醉了。
一吻之后，她闪电般地，退了开来。
她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早已是红霞满布，她看着我，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偷尝了禁果后的……惊慌与……极致的喜悦。
她成功了。
她亲吻了她的神明。
而神明，对此，一无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