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并非清醒，而是一种沉重的、如同在粘稠泥沼中挣扎的模糊感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单调而持续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某种传送带或机械臂在规律运作，其间夹杂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以及偶尔响起的、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没有人类的交谈声，只有机器运转的无情韵律。
然后是触觉。我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个冰冷的、符合人体工学的金属架上，手脚、腰部甚至脖颈都被柔韧却坚固的能量拘束环锁死，活动范围仅限于微小的角度。
身上那套陪伴我许久的叶片盔甲似乎被卸下了，只留下单薄的、粗糙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赤裸和无助感。骨剑自然也不在身边。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涌回脑海——陷落的“黎明之踵”，被精准压制俘获的同伴，冈特为了保护我而倒下时那不甘的眼神，薇拉、埃里克、利姆他们被拖走时最后的凝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
我们都失败了，彻彻底底。反抗军的火焰，难道就这样被无情掐灭了吗？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些时间才适应周围昏暗的光线。我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充满未来主义冰冷风格的封闭空间。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宽敞、却异常简洁到令人窒息的空间。这是一个巨大的正圆形厅堂，穹顶高耸，散发着均匀而冰冷的白光，看不到任何明显的灯具，仿佛光线本身就是从墙壁和天花板中渗透出来的。
地面、墙壁、穹顶，全部由一种哑光的、暗银色金属构成，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或装饰，只有一种极致简约带来的、非人的压迫感。
我所在的座椅，就位于这个圆形大厅的正中央。除此之外，整个空间空无一物，只有无边无际的金属地面和墙壁，以及那无处不在、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空气冰冷而干燥，带着一股类似臭氧和消毒剂混合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味道。
这里就是帝国的监狱吗？或者说，是某种…接待室？这想法本身就显得荒谬。
我的目光试图寻找出口，但视野所及，只有无尽的金属架和冰冷的墙壁。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这一次，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了。
就在我被绝望吞噬之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这个绝对寂静的空间中响起了。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深处，清晰、平稳，没有任何语调起伏，仿佛冰冷的流水，又像是精密的齿轮在咬合。
“生命体梅普涅普。身份确认。欢迎。”
我猛地一颤，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视野所及，只有空荡的大厅。
“你是谁？”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微弱而可笑。
“按‘黎明之爪’的说法，你可以称呼我为‘械主’。”那意识流般的声音回应道，依旧不带任何情感，“或者你愿意称呼我的正式名称，负责此间‘秩序整合’的管理员之一——‘西塔框架1号’。”
械主！它难道是万械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之一？我就这样…直面了造成人类苦难、摧毁“黎明之踵”的元凶之一？而且是以如此卑微、如此无助的姿态？
恐惧如同冰锥，刺穿了我的脊柱。但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至少…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我的同伴…‘黎明之爪’的其他人…他们在哪里？还有你说你是‘械主’，那你就是万械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了吧？”我艰难地问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所有标识为‘反抗军’的生命体及关联设施，已在此次行动中得到了有效控制。”械主的声音平静地陈述，仿佛在汇报一项寻常的工作数据，“包括你之前所在的‘黎明之踵’遗迹，以及位于‘灰岩山脉’的‘黎明之爪’所谓‘本部’。抵抗已被终止。”
灰岩山脉…？那是本部吗...也被攻破了...连最后的火种也…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反抗军…真的完了，全军覆没。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虚无感席卷而来，让我几乎晕厥。我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以及，先前我已告诉了你我的称呼，负责此象限‘秩序整合’的管理员之一‘西塔框架1号’，请你不要忘记，而我也并非帝国的统治者。”
这一消息让我略感诧异，不过在悲伤感缓解过来之后也想明白了一些，当时埃里克他们说过，在械主之上似乎还有一个阶级。
但比起追究这个，我现在还有更想问的问题。
“为…为什么？”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杀了我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仿佛这名械主在调取相关的数据。随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毁灭低效的生命形式并非最优解。混乱与无序需要被引导，被整合，纳入更高级的秩序框架。你们的‘反抗’，基于对现状的错误认知和对资源的低效利用，是系统运行中的冗余噪音。清除噪音，回收并优化生物质与信息资源，是提升整体效率的必要过程。”
它顿了顿，那意识流似乎更加聚焦在我身上。
“至于你，生命体梅普涅普，本次的行动目标就是你，而镇压‘黎明之爪’只是顺带的事项。”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的声音略微有些干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是因为我？才引来了这灭顶之灾？是我…害了大家？
“是的。”西格玛框架1号的确认冰冷而肯定，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你的存在，是一个显著的异常变量。你的能量特征，均超出了当前数据库的常规模型，并对局部‘秩序’造成了不可预测的扰动。”
“扰动…”我咀嚼着这个词，一股混合着愤怒和荒谬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就因为这个，他们就发动了如此规模的军事行动，摧毁了一个据点，攻陷了反抗军本部，俘获了成百上千的人？
“同时为了防止你再次提出疑问，我会告诉你原因，帝国的统治者、我们的‘先驱者’，下达了直接命令要求我们带来你去面见它。”
西塔框架1号就这样直接了当的告诉了我原因。
先驱者吗？万械帝国真正的统治者，它要见我？为什么？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视生命为“低效资源”的存在，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个“异常变量”感兴趣？
是因为我身上的猫蛙人的圣器？还是因为…那个模糊的“天降者”身份？无数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答案。也许，只有见到那个所谓的“先驱者”，才能揭开谜底。
“...那我现在是怎么过去，就这样把我锁着运过去？”压抑住内心的怒火，我带着一丝戏谑的语气说道，同时微微动了动被死死禁锢的手腕。
“请放心，那样的行为十分没有效率，且不符合对待‘贵客’的礼仪标准。”西格玛框架1号的回答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流程，“既然‘先驱者’要见你，那你自然是我们的贵客。自然是会待你恢复好之后，以最完善的状态去面见‘先驱者’。”
“呵呵，贵客？”我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谁家贵客是这样被绑在椅子上，像对待一个危险的怪物一样？说的好听罢了！我现在不就是你们的阶下囚吗？等那什么先驱者见完我，我的下场难道会和反抗军的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回收优化’？还是成为某个实验室里的切片样本？”
我的质问带着绝望的愤懑，然而，西格玛框架1号的回应却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你的逻辑存在谬误。当前的限制措施是为了确保运输过程中的稳定性和安全性，避免不必要的能量逸散或意外冲突，这是标准流程。‘贵客’身份基于‘先驱者’的指令，意味着你将获得高于标准处理流程的对待等级。你的最终处置方案，将由‘先驱者’亲自决定。在它做出决定之前，你的生物完整性将得到最高级别的保障。至于其他生命体，他们将按照既定的‘整合’流程进行处理，这与你的状态无关。”
它的话像冰冷的程序代码，将我的愤怒和恐惧都归类为“逻辑谬误”。它无法理解，或者根本不屑于理解“阶下囚”和“贵客”这两个词在情感和尊严上的天壤之别。在它的逻辑里，只要符合“效率”和“指令”，一切行为都是合理的。
“保障？像保障一件物品那样吗？”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可以这样理解。在‘先驱者’的意志明确前，你的存在本身具有最高优先级的研究和保护价值。”西格玛框架1号坦然承认。
“现在，请你好好调整状态，等待‘先驱者’召见。”
我明白，现在无论怎么与它争论都不会有半点作用，它的逻辑与我们不同，现在这样只是浪费时间浪费口舌罢了。
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令人绝望的、空无一物的大厅。内心的风暴逐渐被一种冰冷的死寂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