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壁灯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设备运行的低沉嗡鸣,如同这个机械心脏在寂静中搏动。
我消化着它方才透露的惊人信息——归乡的执念、失控的复制品、作为维稳工具和续命良药的信仰、对前文明遗产的渴求、以及那终极的、寄托了所有希望的“欧米茄分形”。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远比反抗军视角下“邪恶机器人帝国”更为复杂、也更为悲凉的图景。它们并非天生的征服者,而是一群迷失的旅人,为了回家,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扭曲了脚下这片土地的原貌。
然而,理解并不等同于认同。它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归途,牺牲了这个世界这方地区的原住民——人类的自由与未来,这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在这沉重的静默中,另一个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谜团浮现出来。那些在“黎明之踵”出现,行动诡秘、身手不凡的黑袍人。
“还有一个问题,”我打破了寂静,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那些袭击‘黎明之踵’的黑袍人……他们是什么?你之前提到过‘清道夫’或者‘流浪者’?”
先驱者的头部缓缓转动,蓝色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似乎对我的提问并不意外。
“根据数据库的模糊记录,以及此次事件的数据分析,”它用那平板的合成音回答,“那些单位,并非自然生命体,也非我等造物。它们更接近于……‘先民之所’——也就是你们所称的‘黎明之踵’——那个前文明遗留的自动化防卫或维护系统的衍生产物。你可以将它们理解为……某种高度先进的‘炼金术人偶’。”
炼金术人偶!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某个闸门。反抗军基地里,关于我是“失败的炼金术人偶或人体改造实验产物”的荒谬谣言……难道并非空穴来风?至少,这个世界的远古文明,确实掌握着制造类人机械或合成生命的技术?而那些黑袍人,就是这种技术的成功体现?
“它们的存在逻辑与目标,与我们截然不同。”先驱者继续解释道,似乎并不在意这个信息对我造成的冲击。
“它们似乎遵循着某种古老的预设指令,其核心逻辑围绕着‘守护’、‘净化’或‘清除污染’。在它们看来,任何对‘先民之所’的深入探索、能量抽取,甚至是我们这种‘外来’科技造物的存在,都可能被视为对遗迹完整性的‘污染’或‘威胁’。它们的行动目标明确,就是夺回或保护遗迹中的关键物品——比如你带回的那个立方体,并清除它们认定的‘异常’。”
所以,黑袍人是遗迹的“免疫系统”?而我们,包括反抗军和帝国,在它们眼中都是需要被清除的“病毒”或“异物”?这就能解释它们为何行动诡秘,目标明确,且对帝国和反抗军一视同仁地采取敌对态度。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意义上的“原住民守护者”,尽管其守护方式同样冷酷无情。
思绪纷乱间,一个更为大胆,甚至带着一丝卑微希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既然它们……这些“奥提乌斯”,掌握了如此高超的科技,能够进行跨世界的空间跃迁,哪怕目前并未成功,正在倾尽所有寻找归乡之路……那么,它们是否也能……帮我回家?
回到我那个有电脑、有游戏、有肥宅快乐水,平凡却安宁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野草般在我心中疯长。尽管我知道希望渺茫,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一种奢求,但在经历了家园覆灭、同伴离散、自身沦为“研究品”和“使徒”这一系列打击后,对归家的渴望,几乎成了支撑我理智的最后一道壁垒。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带着一丝试探,一丝恳求:“先驱者……你所说的‘欧米茄分形’,如果……如果它真的成功了,真的能带领你们穿越世界,回到故乡……那……它是否也能……带我离开?带我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问出这句话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紧紧盯着它那蓝色的光学传感器,试图从那冰冷的光晕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反馈。
先驱者沉默了。它没有立刻回答,但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惊讶,仿佛我的提问仍在它的某种预料范围之内。这种平静,反而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过了几秒,那合成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逻辑清晰,不带任何委婉的修辞,直接而冰冷。
“理论上,若‘欧米茄分形’完全实现其设计功能,跨世界导航与跃迁是基础目标。携带额外生命体在技术层面或许存在可行性,但这并非设计初衷,会引入不可控变量,消耗额外资源,增加风险。”
它顿了顿,仿佛在调取更核心的数据。
“然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坐标。我们拥有故乡世界的详细坐标,那是铭刻在我们核心数据库最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家’。而对你……”它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你所描述的世界的坐标信息。没有坐标,跨世界跃迁就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盲目投掷石子,命中目标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即使我们愿意承担风险与消耗,带你一同启程,结果也极大概率是在无尽的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泊,直到能源耗尽,成为星海中的尘埃。这既是对我们宝贵归乡机会的浪费,也是对你不负责任的谋杀。”
“因此,基于效率、风险与可行性的综合评估,你的请求,无法被采纳。”
冰冷的拒绝,如同终审判决,瞬间将我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火苗彻底浇灭。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扎进我的心里,却又让我无法反驳。是啊,它们自己都还在苦苦寻找回家的路,前途未卜,怎么可能带上我一个连“地址”都没有的累赘?
我早该知道的。从那个不靠谱的臭小鬼女神把我丢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回家的路,或许就已经断了。我所做的一切挣扎,所谓的“使命”,或许都只是神明棋局中一枚棋子的徒劳奔波。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而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我明白了。”最终,我只能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干涩的字眼。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前路似乎只剩下一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以“神明使徒”的身份,独自挣扎下去,直至完成臭小鬼强行给予我的“使命”。
似乎感知到了我情绪的低落,或许是出于某种程序化的“安抚”,或许是觉得我这个“变量”尚有观察价值,先驱者再次开口,转移了话题。
“虽然无法带你同行,但鉴于你‘使徒’的身份,以及不知是否是因为你的那认知屏障,我对你有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也同你说了这么多不曾向其他人提过的事。继续将你囚禁已无必要,反而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它的话让我微微一怔,抬起了头。
“因此,我决定,授予你在万械帝国内部的‘自由人’身份。”它宣布道,语气如同颁布一项政令,“你将获得一定程度的活动权限,可以在帝国境内大部分非核心军事区域自由行动。相应的身份标识与基础生存资源会提供给你。当然,你的活动会受到必要的监控,这是基于安全考虑的必要措施。不过你要是想直接离开帝国,也随意,毕竟没有限制你的必要。”
自由人?释放我?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从一个囚徒,瞬间变成了拥有有限自由的“客人”?这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还是说,它们想观察一个“自由”的使徒,在这个钢铁帝国中会如何行动?这本身也是一种“研究”?
无论如何,这总比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或者囚笼里要好。至少,我有了喘息的空间,有了去思考、去观察、甚至……去寻找其他可能性的机会。
“那……我的同伴们呢?”我立刻追问,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黎明之爪’的其他人,薇拉、埃里克、安德烈、冈特……他们会被怎么处置?”
我不能只顾自己。
先驱者的蓝色光学透镜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调取相关数据。“所有被俘的反抗军成员,目前均被妥善收容,生命体征稳定。在‘欧米茄分形’计划完成,我们离开之前,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被进行‘无情的回收’处理。他们会作为……帝国的‘资产’被保留。”
“资产”……这个词依旧冰冷刺耳,但至少,“不会被无情的回收”这句话,像是一根脆弱的救命稻草,让我稍微松了口气。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也许在未来,当形势发生变化时,我还能有机会……
“但是,”先驱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这也是我能做出的唯一保证。他们的具体处境、劳动强度、乃至未来的命运,将取决于帝国整体运行的需要,以及……他们自身的‘配合度’。我不可能为了他们,去过度干预帝国基层的日常管理逻辑,那会引发不可预测的系统性风险。”
我明白了。它给了我一个底线——活着。但活得好坏,它不会管,也管不了。在它那宏大的“归乡”目标面前,几百个、几千个人类的命运,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已经是目前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而它也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任何的讨价还价都是徒劳。
“……我明白了。”我再次重复了这句话,这一次,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谢谢你的……‘保证’。”
先驱者不再多言。它抬起一只金属手臂,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王座间一侧的墙壁再次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显现出那道幽暗的传送门。
“通道已开启。门外会有引导单位为你办理‘自由人’身份手续,并提供临时居所。你可以选择去看望你的同伴,之后,何去何从,由你自行决定。”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座上那个看似平凡、却承载着一个失落文明归乡之梦的机器人,然后,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旋转的幽暗光晕。
这一次,脚步不再虚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