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冰冷的禁锢中挣脱,但并非回到了现实。
这时发现自己现在身处在一个干净得过分、陈设简单到近乎贫瘠的房间。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皆是某种暗色木材与冷硬金属的结合体,风格与之前面见械主的大厅一脉相承,只是尺度缩小到了适合人类居住。没有窗户,只有一面墙壁散发着与大厅同源的、均匀而毫无温度的白光。空气依旧干燥冰冷,但至少没有了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我身上的囚服被换成了一套质地粗糙但干净的灰色布衣。手脚自由,没有束缚。但这种自由,感觉更像是一种被圈养的牲畜被给予了稍大一些的活动范围。门,是存在的,一道光滑的、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的金属门。当他靠近时,门无声地滑开,门外是一条同样简洁、光线均匀的走廊。
没有守卫,没有指示。只有走廊尽头,一个向上的、宽阔的阶梯,以及阶梯顶端隐约传来的、与基地内部死寂截然不同的声音。
我迈开了步伐沿着阶梯向上,光线逐渐变得柔和,不再是那种无处不在的、非人的白光,而是……类似于自然光?当他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万械帝国的核心,如果不是视野中依旧穿梭着那些造型各异、沉默执行着各种任务的机人,我绝不会相信眼前所见。
天空,是清澈的、带着些许云絮的蔚蓝色,阳光温暖地洒落,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度。
我正站在一条宽阔的、由平整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边缘。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大多是石木结构,带着明显的、类似于记忆中剑与魔法世界里常见的中世纪风格——倾斜的屋顶,原木的梁柱,雕刻着简单花纹的窗户,甚至还有几家店铺门口挂着古朴的木质招牌,上面用通用语写着“铁匠铺”、“杂货店”、“旅人旅店”之类的字样。
行人……或者说,居民,在街道上往来。其中大部分是造型各异的机人,它们沉默地行走,或搬运货物,或清洁街道,或站在店铺门口,似乎充当着店员或守卫的角色。但除了机人,还有相当数量的人类。
这些人类穿着各异的服装,从朴素的麻布衣到略显华贵的丝绸都有,他们神色大多平静,甚至带着些许麻木,各自忙碌着。有推着小车叫卖水果的妇人,但是旁边跟着一个负责搬运的简易机人。有在铁匠铺里抡动锤子敲打烧红金属的壮汉,但是铁匠铺里也有机人在协助控制风箱和处理材料。还有孩童在街边追逐嬉戏。
他们看起来对身边的机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整个场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一种……“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没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没有流光溢彩的全息投影,没有穿梭不息的悬浮车,没有什么高科技。有的只是石板路,木质房屋,阳光,尘土,以及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牲畜和淡淡金属气味的气息。
这哪里是想象中那个冰冷、高效、充满未来感的机械帝国首都?这分明就是一个……一个发展得还不错的中世纪人类城市,唯一的“异常”,就是那些无处不在、融入背景的机械造物。
就好像从机人降临之后这里就不曾有过毁灭一般,就像是人类与机人共存一般。
眼前这一切,充满了矛盾的违和感。如此强大的科技力量,为何要维持这样一副……“复古”的表象?是为了管理方便?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美学”或“传统”?亦或者是臭小鬼所导致的?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行走,像个幽灵般穿梭在“正常”与“异常”交织的画卷里。我看到机人守卫巡逻时,会对人类居民微微颔首,如果那金属构造物能算颔首的话,而人类也会习惯性地让开道路。我看到人类在酒馆里喝酒谈笑,而服务的侍者是动作精准流畅的机人。一切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和谐?
但这种和谐,却让我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只给我感觉这并非真正的自由与平等,而是一种被精心设计、被绝对力量所允许的“生态”。人类在这里,更像是被圈养在舒适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享受着“主人”提供的生存环境,却永远无法触及栅栏之外的天空。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一栋比其他建筑略显高大、门口悬挂着一面绘有交叉剑与盾牌标志的木制招牌的建筑,吸引了他的目光。招牌上的文字是通用语,清晰无误——“冒险者公会”。
冒险者公会???
在机器人的国度里,出现冒险者公会???
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公会门口,看着人类和少数几个造型似乎更“个性化”的机人进出。机人需要冒险者公会?它们明明可以派遣无穷无尽的械从去完成任何任务。那么,这个公会……是给谁用的?
一个念头闪过——自由人。是为了帝国境内那些拥有有限自由的“自由人”设立的。
怀着一种荒谬绝伦的好奇心,他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带着旧式铜环的门。
门内的景象,依旧延续着外部的“复古”风格。粗糙的原木桌椅,石砌的壁炉,墙上挂着一些陈旧的兽皮和武器作为装饰。空气中弥漫着麦酒、烤肉和汗水的味道,与一般传统设定的人类城市的冒险者公会并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在于大厅深处的那個前台。那是一个由某种光滑合金打造的长条形柜台,后面镶嵌着几块闪烁着数据和图像的屏幕,屏幕下方有着复杂的触控界面。几个造型简洁的机人正在柜台后,为排队的人类办理业务。这算是整个大厅里最具“高科技”气息的地方了,但与先前见过的相比,这点技术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刻意低调。
我的出现,好像引起了一些注意。毕竟是陌生的面孔,加上身上那与周围环境略显格格不入的迷茫与颓丧气息,让我显得颇为醒目。
就在我犹豫着是该离开还是上前看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嘿,新面孔?刚来的?”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人类男性。他穿着合身的皮甲,腰间佩着一把看起来保养得很好的长剑,脸上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却并未被完全磨去热情的爽朗笑容。他的眼神很锐利,显然是个有经验的战士。
“嗯…算是吧。”我只是含糊地应道,警惕地看着对方。在这个敌友难辨的地方,他不敢轻易信任任何人。
“别紧张,朋友。”男子笑了笑,示意了一下不远处一张空着的桌子,“看你的样子,像是遇到了不少事。要不要坐下来喝一杯?我请客。在这鬼地方,能遇到个能正常聊天的人类可不容易。”
或许是对方身上那种同为人类的“亲切感”,或许是先前在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混乱和内疚,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桌边坐下,男子向路过的机人侍者要了两杯麦酒。麦酒很快送来,味道出乎意料地醇厚,跟反抗军喝的那些劣质酒液完全不同,不过我并未喝过,所以我也不做过多评价。
“我叫卡洛斯,‘破晓之光’小队的队长。”男子自我介绍道,举起木杯示意。
“……梅普涅普。”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梅普涅普?挺特别的名字。”卡洛斯喝了一口酒,目光坦诚地看着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那些从小就生活在帝国的‘顺民’,也不像是来做生意的商人。你……是从外面来的?最近外面……不太平吧?”
沉默了片刻,我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用一种带着疲惫和苦涩的语气,简单地说道。“我……曾经是反抗军。”
我紧紧盯着卡洛斯的反应,准备看到惊讶、鄙夷,或者恐惧。
然而,卡洛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同情。
“反抗军啊……”他摇了摇头,语气中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感慨,“我就猜到了。最近能被‘特赦’并给予自由人身份的,多半也只有你们那边的人了。说实话,你们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不是在嘲讽,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种平静的反应,反而令我愣住了。
“你……不惊讶?”
“惊讶什么?”卡洛斯苦笑一下,“我们这些在帝国眼皮底下讨生活的自由人,比你们更清楚这些铁疙瘩到底有多可怕。它们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抗衡的。所谓的反抗,在它们看来,或许只是一场稍微麻烦一点的‘系统维护’。”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慰。“别太往心里去。能活下来,拿到自由人身份,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活着,就还有机会。”
看得出来,卡洛斯只是在安慰自己。他并不了解反抗军陷落的细节,不了解那些为了保护他而倒下的同伴,不了解他内心那几乎将他吞噬的负罪感。但我现在确实需要这样一份看似浅薄、却带着人类温度的安慰。我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暂时麻痹那刺骨的疼痛。
“谢谢。”我只是低声说。
“你是怎么成为自由人的?”卡洛斯好奇地问,“据我所知,能被那些‘先驱者’亲自特赦的,可没几个。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的心中不免有一些一惊,关于那些“神明使徒”之类的重要信息,自己是绝不能向别人透露半分。于是迅速在脑海中编织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说辞。
“我……运气好吧。”我避开了卡洛斯的视线,“在一次……冲突中,我侥幸活了下来,似乎被一位‘先驱者’认为……有点研究价值?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就给了我自由人的身份,并且……允许我自行决定去留。”我隐去了自己实际上是被“先驱者”亲自接见并且是“神明使徒”的事实,只是将一切归咎于模糊的“研究价值”和“先驱者”的特赦。
卡洛斯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于“允许自行决定去留”这一条,这在自由人中是极其罕见的特权。但他并没有深究,只是点了点头。“看来你确实不一般。不过,既然你选择留下来,还来到了这里,是有什么打算吗?”
我摇了摇头,眼神空洞。“不知道。我只是……无处可去。”
卡洛斯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刚来的时候都这样。既然你暂时没地方去,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这‘冒险者公会’?”他指了指周围。
“刚好我正想问你。”我抬起了头,直面着卡洛斯。“为什么机器人的国家,会有冒险者公会?它们明明可以派手下的机人去做任何事。”
卡洛斯听完之后笑了。“这公会,说白了,就是给咱们这些‘自由人’找点事做,顺便……给那些铁疙瘩高层提供一个筛选‘有用之人’的渠道。”他压低了些声音,“你想接取委托?可以。但这里的规矩,和外面的公会可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来了点兴趣。
“在这里接取委托,是需要你自己支付一笔‘保证金’的。”卡洛斯说道,“而且,就算你完成了委托,也不会得到任何金钱或物质报酬。”
“啥?”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自己花钱接任务?还没报酬?这……这不是……”我差点脱口而出“这不是付费上班吗?!”,但及时刹住了车,改口道。“……怎么会这样?那谁还会来接任务?”
卡洛斯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耐心解释道。“报酬不是没有,而是形式不同。你支付的‘保证金’,其实相当于在购买你在公会数据库里的‘人气’或者‘贡献点’。当你完成委托,解决了某个地区的问题,你的完成记录和评价就会被录入系统。你的人气越高,贡献点越多,就越有可能进入某些机人高层的视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到时候,那些真正有权势的机人,可能会亲自向你发布‘私人委托’。这些委托的报酬,可就完全不同了。金钱、珍贵的材料、甚至是一些稀有的技术或知识……都有可能。”
听后我有些皱起眉头。“即便如此,花费自己的钱财和精力,去博取一个‘可能’得到丰厚报酬的机会,这风险也太大了。值得吗?”
卡洛斯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变得异常认真。“对于只想在帝国境内苟且偷生的人来说,或许不值得。但对于我们……对于很多真正渴望自由的自由人来说,值得。”
“为什么?”
“因为,在某些极少数、由最高层机人发布的私人委托中,它们开出的报酬,可能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卡洛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可能是‘离境许可’。”
卡洛斯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渴望。“你也看到了,这里看似‘正常’,但我们终究是异类。我们是人类,在这机人的帝国里,哪怕顶着‘自由人’的名头,本质上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奴隶,是它们圈养的、偶尔会给予一点奖励的宠物。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所谓的自由,脆弱得可怜。”
“比起继续留在这里,忍受这种无形的侮辱和束缚,我们更愿意赌一把!用金钱,用汗水,甚至用生命去接取那些危险的任务,积累那虚无缥缈的‘人气’,只为了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活着离开帝国,跨越边境,去往其他人类国度,重新呼吸真正自由的空气,重新拾起我们身而为人的尊严的机会!”
听完他说的我是明白了。这个看似荒谬的“付费上班”制度,其实是帝国为这些不安分的、渴望真正自由的人类,设置的一个筛选机制和宣泄渠道。它用“离境许可”这根胡萝卜,吊着这些最优秀、最不甘心的自由人,让他们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拼命,同时也在过程中为帝国解决各种“不便亲自处理”的麻烦。
这确实残酷,但却也……足够有效。
卡洛斯的话,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波澜。毕竟我拥有先驱者给予的、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这是我与其他自由人最大的不同。但现在我离开,又能去哪里?反抗军已经覆灭,我对那所谓的“神明使徒”使命既无兴趣,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内心充满了迷茫和负罪感。或许……留在这里,融入这些为了渺茫希望而挣扎的人群中,用忙碌和危险来麻痹自己,暂时忘却那无法承受之重,也是一个选择?
我看着卡洛斯眼中那虽然渺茫却依旧燃烧的火焰,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都在绝望中寻找着微光。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我抬起头,看着卡洛斯,做出了决定。我终究还是需要同伴,需要锻炼,需要事情来做,需要让自己从那无边的内疚和虚无中暂时挣脱出来。
卡洛斯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似乎早就等着我的这句话。“当然欢迎!能成为自由人的,要么有过人的实力,要么有过人的财富。你能被那位先驱者特赦,还能被允许自由去留,那必然不是普通人。虽然你不愿意多说,但我相信我的眼光。”
他伸出手,“欢迎加入‘破晓之光’!虽然名字有点老土,但我们的目标很明确——攒够资本,接取那个能让我们获得‘离境许可’的终极委托!”
我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掌温暖而有力,与此刻冰冷的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走,我带你去见见其他的队友!”卡洛斯显得很高兴,拉着我站起身,走向公会大厅的一个角落。
那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四个人。
一个穿着褪色法师袍、正在安静翻阅一本厚重古籍的年轻女子,她气质沉静,眼眸中仿佛有智慧的光芒流转。
一个身材矮壮、留着大胡子、正在仔细擦拭一面蒙尘盾牌的中年男子,他手臂肌肉虬结,看起来沉稳可靠。
一个穿着轻便皮甲、腰间挂着飞刀袋和绳索、眼神灵动如同林间小鹿的瘦削青年,他正百无聊赖地抛接着一枚银币。
还有一个……竟然是一个女性造型的机人?她的外壳不像战斗单位那样棱角分明,线条相对柔和,涂装着淡蓝色的装饰条纹,静静地坐在那里,头部传感器的光芒温和地闪烁着。
卡洛斯带着我走过去,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各位,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伴!”卡洛斯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兴奋,“这位是梅普涅普,刚获得自由人身份,从今天起,正式加入我们‘破晓之光’!”
四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带着好奇、审视,以及一丝……对于新血加入的期待。
看着眼前这奇特的组合,人类战士、法师、斥候,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机器人。虽说感觉奇怪,但现在自己再一次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