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林岳心情舒畅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那碟造价不菲、御赐的桂花糕还稳稳地堵在蚂蚁洞门口,像一座甜蜜的丰碑,纪念着他刚刚成功的缺德行为。
他甚至能想象墙外那位监视者此刻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然而,这份短暂的快乐如同脆弱的泡沫,下一秒就被无声无息地戳破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甚至连风都没有被惊动。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就如同原本就站在那里一般,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小院中央。
玄色金纹的常服,墨玉般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一双凤眸似笑非笑,正落在那块堵门的桂花糕上,然后缓缓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窗后林岳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那一丝看热闹的眼神。
凤瞳。
林岳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那种无所遁形、被完全看穿的压迫感,比面对南宫怜那种赤裸裸的恶意更令人窒息。
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所有因恶作剧得逞而产生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只剩下高度警惕和飞速运转的头脑。
女帝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反而饶有兴致地踱步到墙角,微微倾身,打量着那块“罪证”,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朕赏的点心,”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林岳的心尖上,“就这么喂了蚂蚁?林公子倒是……怜惜弱小。”
林岳:“……”
他能说什么?说怀疑您老人家下毒?
还是实话实说就是想给您的手下添堵?
他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力图让那张脸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状态,推开房门,走到院中,依礼微微躬身:“陛下圣安,微臣……不敢暴殄天物,只是见它们辛勤劳作,一时……心生感触。”
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突发善心。
“哦?感触?”凤瞳直起身,转过来面对他,目光在他那张强装镇定的脸上扫过,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东西,“看来朕的宫廷闲职,倒是把林公子熏陶得愈发悲天悯人了,连蚂蚁的温饱都挂念在心。”
她顿了顿,向前逼近一步。
无形的压力随之而来。
“那不知林公子,对朕派来‘保护’你安危的人,又是何种‘感触’?”
果然!她知道了!
不仅知道点心喂了蚂蚁,连他刚才用精神力捉弄影卫的事也一清二楚!
林岳后背的冷汗更多了。
这女人是怪物吗?还是那影卫身上有什么即时反馈的装置?
他强行稳住心神,垂眸道:“陛下厚爱,微臣感激不尽,只是……方才练功偶有所得,精神微荡,恐是外泄了一丝,惊扰了那位……大人,实非微臣本意,还请陛下恕罪。”
他把锅甩给了尚未驯服的精神力,半真半假,最为致命。
“精神微荡?”凤瞳的眸色深了些,里面的兴味更浓,“看来武库一行,林公子收获颇丰啊。”
她这句话意味深长,似乎完全清楚他去了禁地,得到了什么。
林岳不敢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凤瞳也没有继续追问,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轻松地道:“既然林公子精神如此旺盛,夜间难眠,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指点’朕的影卫……恰好,朕今夜也觉有些烦闷,缺个醒夜值更的人,林公子,便随朕走一趟吧。”
值更?醒夜?
林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又是什么套路?
大半夜的,把他从被窝里……哦,他还没睡……把他从家里拎出去,陪皇帝熬夜?
“陛下,微臣……”他试图寻找推脱的理由。
“嗯?”凤瞳轻轻一个鼻音,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凤眸微微眯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林公子方才不是说,感激朕的厚爱吗?这点小事,想必不会推辞吧?”
林岳把所有推脱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再说下去,恐怕就不是值更那么简单了。
“微臣……遵旨。”他低下头,牙根有点痒。
………
林岳以为的值更,是在灯火通明的宫殿外站着,或者是在御书房外候着。
但他万万没想到,凤瞳所谓的“醒夜”,地点竟然是在——皇家兽苑。
深夜的兽苑远离宫廷中心,显得格外寂静,甚至有些阴森。
各种奇珍异兽的气息混杂在夜风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动物的低吼或窸窣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高大的树木在月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凤瞳屏退了所有侍卫和宫人,只带着林岳,如同闲庭信步般走在兽苑的石子小路上。
她手中甚至没提灯笼,唯有清冷的月光照亮前路。
“听闻林公子秋狝之时,身手颇为敏捷,连惊马都能制服。”凤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兽苑里新来了几只南边进贡的‘小东西’,野性未驯,朕带你来开开眼。”
林岳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他可不认为女帝大半夜带他来真是为了看什么珍禽异兽。
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和敲打!
而且,他敏锐的精神力能感知到,黑暗中有不止一双充满野性和危险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能得陛下引领,是微臣的荣幸。”林岳干巴巴地回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躁动的精神力,感知着周围的环境。
突然,前方一片笼罩在阴影中的灌木丛剧烈晃动起来,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嘶吼。
下一刻,一道庞大的黑影猛地扑出,直冲凤瞳而去!
那东西速度极快,在月光下只能看到它模糊的轮廓,似豹非豹,额间生有一根短短的独角,口中獠牙森白,带着腥风!
林岳瞳孔骤缩!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体内那点微末的内力自行运转,脚步一错就想避开——这是人类面对危险的本能。
然而,走在他前方的凤瞳,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就在那独角猛兽的利爪即将触碰到凤瞳衣角的刹那——
“聒噪。”
凤瞳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也没有任何动作。
但那一瞬间,林岳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浩瀚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以凤瞳为中心,轰然扩散!
那并非针对他,但他仅仅是处在边缘,就感觉头脑“嗡”的一声,像是被巨钟狠狠撞击,眼前甚至恍惚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体内那点刚刚得来的精神力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而那只扑到半空的独角猛兽,更是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然后轰然倒地,四肢抽搐着,口鼻溢出白沫,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整个过程中,凤瞳的脚步未曾停顿半分,衣袂都未曾飘动一下。
她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林岳僵在原地,背后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看着地上那只瞬间失去所有威胁的猛兽,又看看前方那个依旧从容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才是……真正强大的精神力运用?
跟他那只能用来骚扰蚂蚁、偷听虫子八卦、让人脚底板发痒的“微扰”相比,简直是皓月与萤火之别!
他那点刚刚因为学会恶作剧而滋生出的、微弱的得意,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怎么了?”凤瞳仿佛才注意到他没跟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月光洒在她完美的侧脸上,神情慵懒,带着一丝疑惑,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精神冲击根本不是她发出的。
“被吓到了?”她语气里似乎还带着点关切,“不过是只还没驯化的呲铁兽幼崽,性子是烈了些,回头让驯兽官好好调教便是。”
林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发干。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微臣……失态了。”
他快走几步,重新跟上凤瞳的步伐,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之前的几分抱怨和腹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警惕。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她的实力深不可测,心思更是难以捉摸。带他来兽苑,看似闲逛,实则是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警告他——你那点刚刚得到的力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
接下来的路程,林岳更加沉默。
凤瞳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会指着一两只在夜间活动的奇异兽类,随口说几句它们的习性来历,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博学的引领者。
直到他们走到兽苑深处,一片专门圈养鸟类的大型网笼前。
笼子里栖息着数十只羽毛艳丽、体型各异的禽鸟,此刻大多都在休憩。
凤瞳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鸟笼上,似是随意地道:“听闻南疆有种‘学舌鸟’,极擅模仿人言,甚至能学会一些简单的曲调,甚是有趣。” 她顿了顿,侧过脸看林岳,唇角弯起一个微妙的角度,“林公子觉得,若是让它整日只听一句话,反复地听,它最终会学会吗?”
林岳心中猛地一凛。
来了。正题来了。
他想起自己在黑水坊社死竞拍时,为了维持人设,反复重复的那句冰冷的“此物,与我无缘”。
也想起女帝曾点破他偷看春宫图的糗事……
她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他伪装得太刻意,如同学舌的鹦鹉?
还是警告他,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在她的监听之下?
“微臣……不知。”林岳选择最稳妥的回答。
“朕觉得,会的。”凤瞳轻笑一声,转回头,看着笼中安睡的鸟儿,“只是,模仿得再像,终究是模仿,失了本真,久了……便也无趣了。”
她话中有话,林岳只觉得如芒在背。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道极其轻微、几乎融于夜色的黑线,从鸟笼顶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凤瞳,而是直指林岳的脖颈!
那速度快得超出了林岳的反应极限!
他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定。”
凤瞳红唇微启,轻轻一个字吐出。
那道距离林岳脖颈只有寸许的黑线,骤然凝固在半空之中!
林岳这才看清,那赫然是一条通体漆黑、头呈三角、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小蛇!
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定格在空中,保持着攻击的姿态,却连信子都无法吐出分毫。
凤瞳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如同拈花一般,轻轻捏住了那条小黑蛇的七寸。
那黑蛇在她指尖温顺得如同死物。
“影蛇的变种……倒是罕见。”凤瞳打量着手中一动不能动的小蛇,眸中闪过一抹了然,“喜欢寄居于阴影,以精神力波动为食,尤其偏爱……刚觉醒不久、躁动不安的那种,看来,是被林公子你身上散发出的‘美味’吸引来的。”
林岳看着那条狰狞的小蛇,只觉得脖颈发凉。
以精神力为食?专门盯着刚觉醒的人?这诡异的世界!
凤瞳把玩着那条小蛇,目光却再次落回林岳苍白的脸上,笑意加深:“看来,林公子这‘醒夜值更’,确实很有必要,至少,能帮你挡掉一些……不起眼却麻烦的小东西,不是吗?”
她手指微微用力,那条坚逾精铁的影蛇竟如同灰烬般,悄无声息地在她指间消散无踪,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夜深了。”凤瞳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去了些许灰尘,“林公子今日‘感触’想必不少,回去……当好生‘消化’才是。”
说完,她不再多看林岳一眼,转身悠然地向兽苑外走去。
留下林岳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过,遍体生寒。
今夜所见所闻,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彻底清醒。
女帝的深不可测,这个世界的诡异危险,以及自身力量的渺小和不受控制。
精神力是利器,也是招祸的根源。
他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条影蛇带来的冰冷杀意。
而凤瞳最后那句“当好生消化”,更是充满了无尽的敲打和警告。
他看了一眼凤瞳逐渐远去的背影,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迈步跟了上去。
只是那眼神,比来时更加幽深冰冷了几分。
变强。
必须尽快真正掌控力量,而不是满足于一些小打小闹的恶作剧。
否则,下次再被什么诡异的东西盯上,未必就有今晚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场深夜兽苑的“醒夜”,效果“拔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