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卡万处理完事务,他都会按时去到欧文的寝宫,查看对方是否清醒。
然而,自从卡万将欧文带出洞穴,对方的意识就一直处于嗜睡的状态。
为此,伊塞拉也多次提议用魔法强制清醒,不出所料一一被卡万回绝。理由是“不明事由的强制只会适得其反”,伊塞拉也只得作罢。
直到五天后的正午,卡万同往常一样,处理完杰尔送来的文书后,起身前往欧文的寝宫。
卡万顺着执勤室外走廊,下了楼梯,途径宫廷内置的花庭回廊,一路漫步到阿卡卓德之王居住的主楼。
阿卡卓德王的寝宫位于主楼最高层,而一层则是用作会客或宣布重要事宜的觐见室。
卡万路过觐见室,沿着房间外的回旋楼梯一路抵达最高层。
他推开欧文的房间。房间内窗帘被拉开,欧文已然清醒。他上半身正端坐在红色大床上,眼神呆滞。
卡万伸出左手的两个指节,蜷在一起扣在门上,来回敲了三下。
欧文偏转呆滞的视线。见来人是卡万,毫无生气的眼睛才终于有了光彩。
“你是谁?”欧文看到卡万身着制式服装后,语气如命令那般威严起来。
卡万走到床沿边。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左肩,低头致敬:
“初次见面,陛下。我是卡万·泽洛斯·佩雷格林·卡斯替·阿卡卓德。”
“卡斯替——卡万?!”欧文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你不可能是……”
卡万叹了一声:“我名字是什么稀罕物吗?怎么听到的人都一副德行?”
欧文整个人抖了一下,抬起手伸向卡万。
欧文的手指厚实苍老,指尖的部位留有泛黄的老茧。当碰在卡万的手臂上时,亦如石头刮下一丝丝的棉花——这手不像是一国之王的手,反倒像一位佃农那样粗糙。
欧文声音连着身体颤抖:“卡万……昨日襁褓中的你,现在多少岁了?”
“20。”卡万说,“需要我告诉你年历吗?”
“拜托了。”欧文缩回手指,两只手平摊在床褥上。
“现在是阿卡卓德历299年。”
“嗯…21年吗?明明感觉只过了一天啊……”
卡万眉头一皱。他顾不得欧文暗自神伤,率先问出了心底的猜忌。
“事发当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卡万突然说。
欧文皱了皱眉,盯着手背:“不。记不得了。只隐隐约约知道,我是要追什么来着,可能是猫,也可能是一个人。”
卡万将手按到唇沟的位置,目光下沉,模糊了余光的环境。
“那关于‘贝拉’这个名字,你又知道多少?”
“贝拉?不……我并不认识。倒不如说,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吗。”
欧文见卡万满脸苦思,打趣道:“话说你小子真是没礼貌啊,明明是许久没见,爸爸都不叫一个。”
第一次见面就对素昧平生之人逗趣,该说不说两人性格上很是相近。卡万放下手。
“我们认识才不到五分钟吧?有点强人所难了。”
“哈哈哈……”
欧文咧开嘴角,眼尾上扬。英俊的面庞上,除却惹眼的黑眼圈与沉重的眼皮凸显瑕疵外,其余的一切都令卡万幻视——欧文并非他的父亲,反倒像一个淳朴忠厚的哥哥。
“威尔那老家伙呢?我不在这期间,你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
“威尔·埃德罗,”卡万平静地阐述,“他永远与阿卡卓德同在。他已经死了。”
欧文睁圆了眼睛,照进房间的光染白了他的脸,他低下头去。
“这感觉还真是奇妙。明明昨天还一起打赌的朋友,现在却离你而去了。”
卡万没有说话。一只长翎鸟落在房间的窗棂上,一顿一顿的翘首。卡万暼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
卡万走到门前,回头望去,轻声说:
“我暂不打扰了,陛下。”
门扉被缓缓带上。欧文的目光回到前方,犹如陷入回忆那样呆滞。
◆
来到主楼一旁的圆形塔楼下,一只长翎鸟落到卡万的肩膀上。
卡万爬上塔楼。在塔顶的位置,泛起幽蓝色光芒的眺望台上,一个穿着王室制式黑魔法服,堪如魂灵一样的倩影不知何时留此等候。
白鸟跳起,落到伊塞拉的手指上。
“卡万,”伊塞拉回过头,“我有事找你。”
卡万上前一步,微低头颅。伊塞拉的头发被风掀到耳后,发丝如烫红了的海,闪出泛金的微光。
“伊塞拉,关于我母亲的事,欧文他完全没有记忆。”
“这样吗?嗯…可能和那个术式的特殊性有关,或许睡太久糊涂了也说不定。”
伊塞拉放飞手里的长翎鸟。
“暂时先放一放吧。比起这个,我的使魔观察到,在阿卡卓德边境,有一个渔民模样和粮商模样的人在煽动边民。而且……”
“而且?”
伊塞拉厉声厉色:“而且,他们似乎有‘龙’。”
卡万的表情冷了下来:“龙这种生物,不应该存在于安德罗帕尔吗?它来阿卡卓德干什么?”
伊塞拉摇摇头:“龙是生性高傲好斗的。通常来说,龙是不会对人类感兴趣的。但是现在,那两人却奇怪地俘获了一条统御级别的龙……”
卡万浅啧了一声,随即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这身打扮,是打算去看一眼?”
“是的。”
伊塞拉脚尖离地,身体悬在空中;眼里没有生气,像是被寒风蛰过。
“对方可能并非本地人。我担心,他们可能是一支潜入阿卡卓德,准备里应外合的探子。而那条龙,极有可能威胁到阿卡卓德。”
伊塞拉说完,捻起手指在空中划出月弧。蓝色的尘埃聚集,一个成人大小的术式显现。伊塞拉却被卡万抓住了手腕。
“伊塞拉,”卡万脸上带着几分愠色,声音好似在指责,“你没告诉我地点吧?不要一个人行动。”
伊塞拉被卡万拽住,人偶一样的身躯不得已俯头弯腰。
“我一个人就可以解决啦。我可是魔女哦。”
伊塞拉摆了摆被箝制的手腕,王子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卡万咬紧了牙,两腮鼓了起来,青色的筋络也随之浮现。他盯着伊塞拉,像盯着正午的太阳那样,眼睛眯着睁不开,只觉得无奈。
“注意安全。”卡万咽了口唾沫,松开了手指。
魔女笑了笑。她的脸挡在阳光下,似乎在掩饰某种情绪,教卡万看不真切。
直到魔女的身影淡去,化作雾气一样消散,卡万方才回过神。
◆
阿卡卓德境内的一家牧场,一户人家点着灯,灯影照出一男一女的轮廓。
“老婆,孩子睡没?”
“睡了。亲爱的,我们要不还是把那东西扔了吧?”
“不行,可不能扔啊!那些商人可是说好了,只要我收了这个蛋,他们指定买我家三年的奶呐!”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闪烁在破房子里的光,昏暗而窒息。
“可!可——”女人忽然哑口。屋外马棚的响动打断了夫妻二人的对话。
女人警惕地站起身,布鞋子在木地板上挪动,没有一丝动静。
女人手撑到墙上,干瘦的骨头紧贴窗玻璃,眼珠子快蹦出来一样仔细扫视起屋外的景色。
屋外黑黢黢一片,什么也没有。
“什么嘛…吓死人。”女人舒了口气。当她背过身的时候,又是一阵震颤声与羽翼扇动的声音。
“到底啥呀!”女人急不可耐,干趴在窗户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干脆夺门跑出,身影消失在灯所不能照及的黑处。
“安吉尔!”男人唤了一声,声音在破屋子里飘荡,最后从门缝窜出。
三秒过去,五秒过去……女人仍旧没有回应。
男人又喊了几声,脸上冒出汗。他缩动喉结,攫起木桌上的酒杯,举到空中往喉咙里猛灌。
酒杯见底,男人带着酡颜,歪着步子踢开大门,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棚那。
浩瀚的星空下,男人的身影宛如一只落单的羊,孤寂而冷清。
“安吉尔?老婆?”
马棚里寂静一片,没有马嘶声,没有人唤声,也没有刚才所闻的奇怪声响。唯有黑色填满了摇摇欲坠的心。
正当男人以为女人不在这时,他扭身一踩,布鞋好像被水浸湿,有了些重量。
“水?那些牲口弄的?”
男人蹲下身子,用食指拈了一指,又放到鼻前搓了搓。一股腥臭混着粪臭咬死了男人的嗅觉。他顿时面目狰狞,口水直吐。
“丫的,这…这啥啊!”
男人想要站起身子,却因为脚底一滑,整个人四肢飞天,脑袋后仰倒去。
啪叽——
类似粘液滑动的声音刀一样刺入男人的耳膜。
男人扑腾着手在潮湿的干草上摸索,想着撑起身子,却发现两只手掌布满了庞臭的液体。他的腿踢到了某种物块,头甚至还撞到了一种柔软的东西。
忽然,一发温热的吐息冒在男人头顶。
男人向上抬起头。借着星光,他的眼里有了些光亮。
一袭黑发流了下来,像没有沥干,一滴水就滴在了男人脸上。
他往上挪动眼睛,头颅也跟着后仰。一个倒吊的女人头颅悬在棚顶上。
“……老、老婆?”男人张开嘴巴,眉隙之间是甫一开始便萌芽的恐惧。
一只白色的眼球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恰好落进他讶异不止的嘴里。滴沥沥的血也不停地从里往外掉。
“咳咳!!”
女人头颅的上方,一个拥有金色竖瞳的犬型头颅的生物正身上闪着蓝光,诡异地呲出红染的獠牙……
星月夜里,这户人家的灯光一直亮到破晓,凄厉的声音也倒在了黎明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