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起在课上跟同学门交头接耳，我更喜欢看着秒针一次次越过时针的闹钟。初中时我开小差的方式还是幻想些中二的剧情，现在却连找个普通的女朋友都不敢想象。
“大家好！”
所以在看到漂亮的转校生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想些有的没的，而是觉得很烦躁。
水濑樱，今天转到我们学校的女生，一个超级美少女。她的出现自然引得班上一阵躁动，让班主任都忍不住做了个“嘘”的手势。
“以后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那么水濑同学，你就坐在五十岚同学的前面吧。”
五十岚颜夜，坐在我旁边座位的女生，相貌平平。她一直看着手上的小说，直到刚刚才抬头看了一眼。
“啧。”
我很讨厌水濑樱这种女孩。她是那种即使性格恶劣都会成为焦点的人物，这件事无形地刺痛了我脆弱的神经。我既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也没有异于常人的努力，十七年来一事无成。渐渐地，我成了一个个性扭曲的人，太过耀眼的人让我心中燃起无名妒火，加深我心中无能为力的自卑。
然而，这个班上还是有人能带给我些许慰藉的。
或许是对美丽事物怀着一份敬畏之心，班上的女生没有靠近水濑樱。但她并不是那种怕生的类型，一下课就回头对颜夜说：
“你在看什么书啊？我看封面上都没有名字？”
很显然，颜夜没有回答她。
“五十岚同学一般不会跟别人说话的。”
可能是看场面有点僵硬，前排的同学出面缓和气氛，水濑这才把头转回来。
“也许只是看书太认真没听到我说话吧。”
我差点幼稚地笑出声。水濑连帮同学说话这点都这么符合她的身份，果然是那种必须要时刻保持形象的好学生吗？
说到底，五十岚和我一样，都是不受班上同学待见的类型，毕竟我们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像我们这种人，天生脸上就写满了“别跟我说话”这几个字。每当看到她独自坐在位置上，考着和我一样的分数，我就能稍微获得些救赎。
我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心理平衡，结束了学校今天的课程。
二
“咳——咳——回来了？”
“嗯。”
母亲坐在沙发上，用手捧着一杯淡黄的液体。她的脸已失去了肌肤的红润，瘦削的身体被粗糙惨白的皮裹着，像极了一碰就碎的劣质工艺品。
我不忍心看她那样，就盯着家里的盆栽出神。
“抱歉，今天没有力气做饭了。”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为什么要道歉。”
“哼哼。”
听到这种有些少女气的笑声，我似乎又有了点面对她的勇气。
但我错了，至始至终，我都是一个坏孩子。
“学校里的生活还好吗？有没有和同学好好相处？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切都和普通的高中生无异。”
“那就好……”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个星期可能要去医院住一段时间了……我放了一些钱在桌子上，接下来你就自己照顾一下自己，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知道了。”
我看了看桌上还算充裕的金额。父亲生前收入不错，即使后来因为意外去世，我们母子也不至于生活不下去。
“你要吃什么，我会打包回来的。”
“鸡蛋炒饭吧。”
“饶了我吧。”
“哼哼。”
我难得笑了一下。
三
乡下的城镇只有中心区有些凑合的小店，沿着山体铺设的铁路走就能到。尽管有路灯，星星还是比住在城市时多，无数辉光点缀着夜幕，让月亮都有些成了陪衬。夏日的暑气消逝在山林，其间能听到蝉鸣，而书中常说的潺潺流水却不见踪影，或许世间万物总是不得圆满吧。
虽然铁路两侧围了防护网，但对于我这种内心缺了一块的人来说，那些生锈的金属透着死亡的魅力，生命好像随时会躺在枕木上，让漆黑的巨轮压得支离破碎。
就在我情绪跌落到谷底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她总是坐在那。
“晴空。”
还没等我走近，五十岚颜夜就注意到了我。
“五十岚同学又在写小说吗？”
“嗯。”
我跟她第一次认识就是在夜晚的铁轨旁。那时我还是初中生，坐在石头上写字的五十岚自然引起了我的好奇，知道她写小说后就说了一些什么话，我也不记得具体说了些什么，总之后来就熟悉了。
她手上拿的那本书，正是水濑早上搭话时的小说。
“还是不满意吗？”
“对，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老实说，第一次看到水濑的小说时，我就深受震撼。当时的我虽然读的书不多，但依旧感觉她的文字很美，描写的感情非常细腻。一直以来在她身上找优越感的我，只有这点无论如何都得承认。
但正同她说的一样，她的小说有着非常致命的缺失，像是将色彩画在黑色的纸张上，原本的事物并没有体现，只是让文字变得更“脏”了些。我说不清具体缺少了什么，但我感觉很难受，这种缺失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只能任由它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就像我母亲的病一样。
“五十岚，你为什么那时会和我说话？”
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仍然想问个清楚。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太喜欢和人交流吗，所以我很好奇第一次遇见你时，你为什么要搭理我这种搭讪的？我们当时都不在一个学校。”
“硬要说的话，气质类似吧。”
她斟酌了一下才给出这个答复。
“我身上可没有文学气息这种东西。”
“不是这个意思，虽然这样说很没礼貌，但我们都是那种融入不了社会的人吧。”
换作今天早上，我都可能会因为这句话恼怒，现在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五十岚似乎认真观察了我的表情后接着说道：
“而且，气质相同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吸引，只不过脑袋正常的人们会以试探的方式聚成一团，奇怪的家伙则是别扭地凑在一起吧。”
她的话就像具有魔力一般，抽走了我身上的气力。我依靠在防护网上，静静地看着深邃的夜空，思绪变得迟钝起来。
我不受控制地说道：
“母亲以前总是把我的一切挂在嘴边，操心我的成绩，操心我的身体，操心我的未来。她总是骂我不努力，学习不认真，可我真的对学校提不起兴趣。我有过很多爱好，以前总天真的以为，只要努力成就一项特长，哪怕读书不行也可以成功。然而，我错了，我天生就是一个有缺陷的人，不管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气馁，放弃，根本不可能有少年天才这种故事发生在我身上。”
我以为五十岚会对我的话感到厌烦，但她早已合上了书，默默地看着我。
“后来，父亲出车祸了，母亲也得了重病。从那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管我做了什么，她都会温柔地包容我。她不再责骂我的学业，只是单纯地关心我的健康，我的喜好。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这种温柔太残酷了。我希望她能骂我不肖子，希望她能对我说‘你太让我失望了’……要是这样，我就还能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灰暗的人生怪罪在别人身上，继续自我满足地活着吧？”
我终于说出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当然，这是愚蠢的，只是在给不相干的人制造困扰，展现自己的丑态罢了。
不知何时，五十岚低下了头，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用好像特别遥远的声音说道：
“好羡慕你有那样的父母。”
即使是傻子，也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抱歉，我没办法像你那么勇敢地说出自己的遭遇。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安慰剂，用‘还存在和我一样糟糕的人’这种理由平衡自己扭曲的内心。”
我突然间想要笑出声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没关系的。我有个提议，今天晚上的事情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这样就好。”
我看见她对我露出一个微笑，之后便离开了。
回去估计又要被母亲问“晚餐怎么买了这么久”吧。
四
要说学校有什么我最讨厌的事情，那肯定非集体活动莫属了。
“下个星期我们学校就要举办舞台剧比赛了，今天这节课我们就来分配一下人员。”
同学们听到班主任的话立刻沸腾起来，让我感觉置身于未经开化的猴群中。
水濑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女主角，男主当然也是找了班上最帅的男生，只有一个职位我没有预料到。
“五十岚同学，你经常看书，要不就由你负责编剧吧。”
五十岚很明显地震了一下，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班级里变得死寂，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后排那个娇小的身躯上。
“老师，我来吧。”
真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被什么东西夺舍了，感觉声音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同学们和老师当然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当然，最震惊的还是五十岚颜夜。
“嚯，没想到晴空同学还有编剧的才能，那就决定是你了。”
老师的语气特别欢快，这种情绪大概是看顽石开窍的喜悦吧，但我绝对称不上高兴。
而且当我抱着头无地自容的时候，旁边的五十岚一脸担忧，我还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模样。很快，我的桌上递来一张纸条。
“谢谢你，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编剧的事，我也会帮忙的。”
我看向她，她则报以一个微笑，开始在一本我没见过的书上奋笔疾书起来。
放学后，我去医院探视母亲，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废弃的火车站台。老旧的站台被植被缠绕着，看上去有种魔幻的感觉。五十岚坐在不太干净的长椅上，手里依旧是拿着一本书。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没有。”
我隔了一段距离在她旁边坐下。本来是打算叫她到我家里商量的，想想不太妥当，便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这里。
“其实你不用管我的，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即使再难写我也会完成的。”
“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吧……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明明都说了我只是从你身上找存在感……”
我的手不自觉放到了后颈。
“没办法啊，我还是忘不了初中时那种稚气的想法，也许自始至终都想为别人做些什么吧。你不是说过吗，奇怪的家伙会别扭地凑在一起。愿意听我糟糕的人生，证明你也是和我一样的怪胎吧，所以这是来自同为怪胎的我的同情。”
“你讲话还真不讨人喜欢啊。”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讨厌和别人交流，但你没问题吗？”
“是觉得很麻烦，但不刺激我自尊心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五十岚的表情像是在说真拿我没办法，接着把手里的书递给我。
“虽然这样说不太负责任，但学校这种舞台剧的级别，只要台词足够华丽，哪怕没什么真情实感也算的上好剧本。这样的话，我写的应该能应付过去。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吧。”
我接过书大致浏览了一遍。剧本里讲述了类似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情，台词什么的都称得上大雅。虽然少了些创意，但肯定是一部不错的剧本。
“该说不愧是五十岚同学吗？文笔好得让人羡慕。”
“只要能帮上忙就好。”
我们很快便告别对方，在剧本方面达成共识。
然而，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我深刻意识到什么叫“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水濑的头都快摇成了拨浪鼓，我好像都能听见脑浆呐喊的声音。
“写是写的很好，但只是在堆砌辞藻。你不觉得女主细腻的感情完全用错了地方吗？就好像把古典乐交给摇滚乐队演奏一样。你应该……”
我完全理解不了她奇怪的比喻，更何况这还不是我写的，于是只好不断重复着“嗯”“啊”“好”这样的词汇，企图快点熬过她的言弹轰炸。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脆弱”的男主也被水濑较真的性格折磨得受不了，第一天就辞职不干了，结果兜兜转转，最后得出既然是我写的剧本，那么最适合当男主角的肯定也是我的结论，硬生生把我逼上了台面。
于是也就有了垂头丧气瘫在站台的我。
“没事的……你肯定……可以的。”
“你这是在憋笑吗？”
五十岚难掩嘴角的抽动，这让我有些火大。不过仔细想想，原来她也有这么普通的一面，便立马消了气。
见我一直盯着，她立刻轻咳了几声，随即用困惑地语气问道：
“你觉得剧本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不知道，不过……”
我摸着下巴，回忆着水濑今天对我说过的话。
“你不觉得女主的心理活动很奇怪吗？明明最后父亲同意她和世仇家的男孩结婚，她却又恋上了男主；明明有一个会在生活中处处创造浪漫的情侣，为什么她喜欢上了那个人生写满悲剧的穷小子。”
五十岚眨了眨眼，看上去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道。”她最后是这么回答我的。“也许这就是同病相怜吧。”
听到这句话时，我感觉呼吸都停止了。
“可是……同病相怜不是爱啊……”
“……你说得对。”
她点了点头，之后便没再说什么。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语言是多么的贫乏。
“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我今天晚上也会想想怎么修改剧本，到时候还要请教你的意见呢。”
“诶？”
她的脸上飞起红潮，显得特别慌张。见她这副模样，我也顿觉脸上发烫。
“不，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地……想咨询一下你的意见。”
“嗯……我知道了。”
最后，我用颤抖的手扫了她的好友码，五十岚则全程用通红的耳根对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