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小默起了名字之后,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似乎就融化了一角。
她依然沉默,依然在我的感知死角里,执着地进行着那场永不结束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但渐渐地,我开始能从她身上,接收到一些除了“存在”之外、更复杂的东西。那是一种单向的、极其微弱的情感“广播”。
比如,当我在电脑前为了一个情节而绞尽脑汁、心烦意乱时,我能感觉到小默的“迫近”会变得迟缓,从她身上传来的“信号”,是一种近乎平板的、没有任何波澜的“静默”,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打扰我。
再比如,有一次我重感冒,躺在床上一整天,烧得天昏地暗。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小默的“影子”,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凝实”了一些。从她身上传来的,不再是那种空洞的虚无,而是一种……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可能真的拥有“情感”。
而我,也找到了一种回应她的方法。一种我几乎不敢轻易尝试的、被我称为【共鸣】的能力。
这更像是一种诅咒,而非能力。是我这台“坏电视”自带的、唯一一个高风险的“隐藏功能”。
我是在十八岁那年,一次意外中发现它的。
当时我正在研究我的【节目#014:雨夜的哭泣者】——就是楼下巷口那盏路灯下的影子。我对那个影子充满了好奇,它的悲伤情绪是如此浓重,以至于连周围的“雪花点”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潮湿的蓝色。我像往常一样记录着它的出现规律,但一种源自小说作者的、该死的探究欲攫住了我——我不仅想知道“是什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雨幕中的那团黑影,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不再“抵抗”我的病。
我停下了所有试图保持理智的思维,放弃了对视野中那层“雪花点”的排斥。我闭上眼,想象自己不是在“看”,而是在“听”。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脑子里那个虚构的“调频旋钮”,试图将我的精神频率,与楼下那个哭泣的影子调整到同一个“频道”。
我至今仍后悔那个决定。
当频率对上的瞬间,世界消失了。
窗外的雨夜、雾都的灯火……所有的一切都溶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一段被强行灌入我脑海的、高清的“他人人生”的片段。
我“感觉”到自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校服,单薄的布料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我“站”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皱的火车票。我在等一个人,一个说好了要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的人。我等了很久很久,从黄昏等到午夜,从希望等到绝望。最终,我“听”到远处传来了他和一个女孩的笑声,他搂着那个女孩,走进了街角温暖的屋檐下,自始至终,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那股被抛弃、被背叛的、混杂着悔恨与绝望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垮了我。我甚至能尝到混着雨水一起流进嘴里的、咸涩的眼泪的味道。
“共鸣”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
当我恢复意识时,我正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我的太阳穴像是被两根烧红的钢钎插了进去,每一次心跳,都会引发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那种感觉,就像是强行往我的大脑这个小小的U盘里,拷贝了一部几个G大小的高清电影,CPU过载,内存爆掉,整个系统濒临崩溃。
那之后,我头痛了整整三天,吃了两倍的药都无济于事。巷口那个【节目#014】的影子,也从那晚之后,彻底消失了。
我成功了。我窥探到了那个“节目”背后的故事,但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从那以后我便明白,【共鸣】,是我绝对不能轻易动用的底牌。它能让我洞悉真相,但每一次使用,都是在我的理智与疯狂的边界线上,进行一场玩命的走钢丝。
所以,我继续当我的观察者。我的“节目单”越来越厚,上面的内容也越来越光怪陆离。
比如,【节目#007:口渴的石狮】,城西那个早已废弃的儿童公园里,一对石狮子雕像中的一个,每逢连续三天以上的大晴天,它的眼角就会渗出水渍,像是在“流泪”。
比如,【节目#019:无尽阶梯的“山”】,在深夜、尤其是大雾天气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条石梯上时,有极低的概率会触发该现象。触发者会感觉自己的肩膀上突然多出了一股无形的、沉重无比的压力,如同正背负着一座大山。同时,无论向上还是向下望,原本近在咫尺的阶梯尽头,都会变得遥不可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唯一的解除方法是停下脚步,原地休息超过一分钟,这种感觉才会消失。
还有,【节目#021:吞噬色彩的涂鸦】,那是一片由无数复杂的几何线条和未知符号构成的涂鸦,色彩斑斓。如果一个普通人连续直视这片涂鸦超过十秒,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他将会暂时失去对某一种“颜色”的认知能力。比如,他会无法分辨“红色”,所有红色的东西在他眼里都会变成灰色。被“吞噬”的颜色每天都会变化,似乎有一定的规律。
这些“节目”,有的属于传统的“志怪”,有的则更像是“科幻”。它们共同构建了我眼中的、雾都的“里世界”。它们大多无害,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观察它们,记录它们,将它们的故事改头换面地写进小说里,仅此而已。
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我、小默、以及这多个“节目”的奇异共存中,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上个月,我世界里最大的那个“变量”,开始出现了。
一切,都源于小默“信号”的增强。
最初的变故,是她轮廓上的清晰化。那个我看了七年、本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人形剪影,它的肩部线条变得柔和,头部下方出现了长发垂落的细节。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的“病情”又加重了。那段时间我刻意加大了药量,试图把这些“新增的幻觉”压制下去。可结果却适得其反,药片带来的只有昏沉的睡意和迟钝的思维,而小默轮廓的变化,却像刻入我视网膜的底片一样,再也无法抹去。
紧接着,是“感官”上的入侵。
我开始闻到那股不属于我房间的、雨后青草与旧书混合的味道。一开始只是偶尔,后来,几乎每天都能闻到。
然后,我开始“听”到一些东西。不是具体的声音,而是一种……类似于“白噪音”的嗡鸣。这种嗡鸣只在我精神极度放松、小默开始“迫近”的时候出现,它会盖过世界上一切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另一个维度,拼命地想要“喊”出声来。
我开始失眠,焦虑。我日记里的“节目单”有一个多月没有更新了,因为我所有的精力,都被这个日益“鲜活”起来的【节目#001】所占据。
我感觉,我这台坏掉的电视机,正在被某个强大的信号源,强行“锁台”。而那个信号源,就是小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