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与小默的共存,习惯了这种微妙的、单向的情感广播。但接下来的日子,证明我错得离谱。
那不叫“共存”,那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小默的“信号”增强,并非线性,而是指数级的。
一开始,只是轮廓与感官上的变化。但很快,这种变化开始“侵入”我的现实。我书桌上的台灯会毫无征兆地闪烁,频率和小默“影子”的波动惊人地一致。我的手机偶尔会自己解锁,屏幕上是一片纯粹的、和“雪花点”别无二致的噪点。
最诡异的一次,我正在码字,耳机里随机播放的音乐,突然被一段女声哼唱的、不成调的童谣所取代。那歌声空灵、断续,仿佛来自深海,又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吓得一把摘下耳机,歌声戛然而止,而我身后的“小默”,她的轮廓在那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明白了。她不再满足于“广播”情感,她在尝试“说话”,在尝试利用我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媒介”,来与我建立真正的沟通。
而我这台“坏掉的电视机”,正在被她的信号“超载”。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不是不想睡,是不敢睡。因为我发现,在我意识最薄弱的睡梦中,是她信号最强的时候。我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天空是紫色的,巨大的植物像高楼一样耸立。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梦,那是她的。我在通过梦境,窥视着她的世界。
而她的世界,正在崩塌。
在那些梦里,我总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处不在的威胁。天空会像玻璃一样裂开,大地会像纸一样被揉皱。每一次,梦境都在她惊恐的“奔跑”中结束。
我意识到,她之前传递给我的那个“快跑”的信号,不是让我跑。
是她自己,正在逃命。
我的药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它们无法抑制这股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强大的信号。
终于,在那个我永生难忘的夜晚,风暴来了。
那晚,我因为连续三天没有合眼,最终还是在书桌前,在稿子的催逼和极度的疲惫中,昏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是在一阵剧烈的、仿佛地震般的晃动中被惊醒的。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我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我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一个由无数“雪花点”构成的、高速旋转的漆黑漩涡正在疯狂扩大!那不再是一个二维的影子,而是一个三维的、深不见底的“洞”!我书架上的书、桌上的稿纸,全都被一股无形的引力吸得漫天飞舞。房间里所有的电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灯泡闪烁了几下,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彻底爆裂,让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
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个黑洞本身。它正从内部,透出一种不祥的、紫色的幽光。
我被吓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漩涡的中心,猛地向外一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个世界,被硬生生“挤”到我这个世界来!
先是一只手。一只苍白的、纤细的手,猛地从漩涡中心穿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了我那张老旧木地板的边缘!
紧接着,是及腰的黑色长发,然后是肩膀,是身体……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就这么在一阵刺耳的、如同玻璃破碎的声音中,连滚带爬地、极其狼狈地,从那个时空漩涡里“掉”了出来!
在她完全脱离的瞬间,那个恐怖的黑洞,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猛地向内一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所有的异象都停止了。漫天飞舞的书本稿纸“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陈默,二十二岁,一个靠写怪谈小说维生的精神病患者,此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刚刚从异次元隧道里爬出来的、浑身散发着紫色微光、和我长得几分相似的赤脚少女,瘫坐在我那一堆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外卖盒旁边。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抬起头,那张和我别无二致,但因为性别差异而显得无比精致柔和的脸上,沾着几道像是灰尘的污迹。她那双由光点构成的、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眼睛,在黑暗中,牢牢地锁定了坐在椅子上的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终于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大逃亡中缓过了一丝力气。她看着我,又环顾了一下我这间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一片狼藉的房间,脸上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找到目标的喜悦,慢慢地、慢慢地,被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所取代。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我期待着,等待着,等待着她揭示关于时空、关于世界、关于我们之间联系的伟大秘密。
然后,我听到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句话,一句带着轻微喘息和某种嫌弃情绪的、清晰无比的话:
“……你……就是这个世界的我?你怎么……活得这么邋遢?”
说完这句,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睛一闭,头一歪,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我那堆积如山的稿纸上,昏了过去。
我……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足足过了五分钟,我才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我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我又看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她不是影子,不是幻觉,她是一个有实体、有温度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从异世界跑过来的、女版的我自己。
我手忙脚乱地冲过去,先是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很平稳。然后我才反应过来,把她从那堆稿纸和外卖盒里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很轻,触感和正常人一样温暖,只是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类似静电的酥麻感。
我把她轻轻地放在了我房间里唯一一张床上,并为她盖上了被子。
做完这一切后,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瘫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缓缓向后退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书架,才停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我大脑的一部分,那个作为“观察者”的部分,却出奇地冷静。
我发现了。
变了。
一切都变了。
我视野里那层覆盖了全世界的“雪花点”……它们还在,但它们不再是狂躁的暴雪。它们变得温和,像是接到了指令,缓缓地、有规律地,围绕着房间中央那张床,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稳定的力场。
是她。
她的到来,她的“存在”,像一个巨大的“信号放大器”和“稳定器”,强行让我这台“坏掉的电视机”的性能提升了。我能感觉到,我对周围世界那些微弱“节目”的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个认知,比她从漩涡里爬出来那一幕,更让我感到震撼。
我看着床上那张和我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睡颜。她眉头紧蹙,即便在昏睡中,也似乎带着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她的身体边缘,还在逸散着极其微弱的、如同数据流一样的光点。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似乎并不稳定。
就在这时,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她那长长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美丽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是一种比黑夜更深邃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幽紫色。无数细碎的、发光的数据点,正在其中缓缓流淌,如同两条小小的流动着的银河。
我们对视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与【节目#001】的对视。
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她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确认般的安心。
“原来‘稳定’……是这种感觉。”她开口了,声音和相似,只是声线更高、更柔和,带着一种奇妙的、空灵的质感。
“你……”我喉咙发干,只吐出了一个字。
“我是陈默。另一个世界的你。”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所有疑问,用一种虚弱但异常平静的语气,直接切入了正题,“我的世界……消失了。”
“消失?”
“被‘抹除’了。”她似乎不愿多谈那场灾难,话锋一转,紫色的眼眸牢牢地锁定了我,“陈默,你以为你看到的这些东西,这些‘怪异’,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
“它们是‘伤口’。”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强行钉进我的认知里,“你的世界,在与其他‘异世界’的‘碰撞’和‘摩擦’中,被撕开的现实层面的‘伤口’。”
“我的世界……就是第一个没能愈合,最终被彻底撕裂、感染、然后被‘静默’清除的例子。”
我的后背冒出了冷汗。“静默清除……那是什么?”
“一种宇宙的免疫机制。一个无法维持自身逻辑稳定的世界,会被视为‘坏死的组织’,被彻底重置……连同里面的一切。”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悲凉,“你能看到这些东西,这些‘伤口’,就是你的世界正在‘发炎’的证明。”
她的话,让我瞬间理解了一切。我看到的不是幻觉,也不是单纯的、无害的“节目”。我看到的,是一个世界走向死亡的……早期病症。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们是‘坐标’的重合点,是两个世界的‘奇点’。你的‘病’,让你能看见这些伤口。而我的到来……”她深吸一口气,身体逸散的光点似乎又多了一些,“……让你的‘信号’被极大地增强了。现在的你,不再只是一个‘收音机’,你成了一个‘发射塔’。你能感知到它们,也能……干涉它们。”
“干涉?”
“【共鸣】。”她准确地说出了我那个秘密能力的名字,“那不是诅咒,是你的天赋,也是我们唯一的‘手术刀’。你必须去‘解决’这些异变,在它们从无害的‘发炎’,变成致命的‘溃烂’之前,去‘缝合’这些现实的伤口。”
“我做不到……”我下意识地反驳,“那会让我疯掉……”
共鸣我尝试过,那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你必须做到。”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眼神却流露出一丝恳求,“每一次‘缝合’伤口,都会释放出稳定世界所必需的‘灵质’。我需要那些能量来维持‘存在’。没有它们,我会在七十二小时内,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且,”她补充道,“只有不断地进行‘共鸣’,你才能学会控制我们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否则,当更危险的‘伤口’出现时,你那被动增强的‘信号’,会让你成为第一个被异常吞噬的牺牲品。”
我怔在了原地。
原来,我根本没有选择。
当一个观察者,安逸地躲在远处?那最终的结局,就是眼睁睁看着小默在我面前消失,然后坐等这个世界步上她那个世界的后尘,而我自己,则会因为无法控制的力量而第一个崩溃。
行动,则九死一生。
可那“一生”,却是我们俩……唯一的生机。
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紫色的眼眸缓缓闭上,再次陷入了昏睡。但她的话,却深深的刻在我的心里。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厚厚的“节目单”。
这不再是一本猎奇笔记。
这是一份……等待着我去处理的、整个世界的“病历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