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
对于雾都而言，这并非深夜，仅仅是夜生活的开始。这座建立在山体之上的钢铁巨城，此刻正值它一天中第二次的“心跳”高峰。跨江大桥上的车流，像无数发光的红细胞，在城市的动脉中奔涌不息。高楼大厦的LED巨幕，将迷蒙的江雾染成一片迷幻的电子色。
这里，是一座永不睡眠的城市。
陈默站在自己出租屋的窗前，与窗外那片喧嚣的、宛如异次元的繁华，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他最后一次检查着背包里的东西：手电筒、一瓶水、几块巧克力，以及那本厚厚的【节目单】。
“时间差不多了。”小默的声音，像一阵悦耳的风铃声，穿透了城市的喧嚣，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她已经切换到了隐形的灵体状态。
陈默点了点头，将背包甩到肩上。
“走吧。”
……
购物中心的后巷，与城市的喧嚣不同，但也绝不寂静。这里是不夜城的后台，穿着厨师服的青年在抽烟，外卖电瓶车呼啸而过，远处夜店沉闷的重低音，如心脏一般有节奏地敲打着墙壁。
陈默在小默的指引下，贴着墙壁的阴影，找到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厚重的金属门上，电子门禁的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像一只独眼怪物的眼睛。
“就是这里。”陈默压低了声音，“监控和门禁怎么办？我这被抓到可怎么也说不清的”
“对于我们来说，它很脆弱。”小默的声音带着一丝自信，“陈默，你要记住一个基本规则，高浓度的【灵质】本身，就会扭曲常规的电磁场。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块巨大的、看不见的磁铁，你们世界所有的电子设备，在这块磁铁面前，都只是脆弱的铁屑。”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让陈默消化这个概念。
“那个【节目】已经在顶楼‘盘踞’了很久，它自身逸散出的能量，早就让这栋大楼顶层区域的电子设备变成了一团糟。安保部门只会以为是线路老化或者磁场干扰。所以，”她的意识锁定在那扇门上，“这个门禁系统，其实常年处于半失灵状态，我只需要用一点点力量，就能让它彻底犯错。”
陈默还没完全理解，小默那隐形的手，轻轻按在了电子锁上。
没有夸张的特效，门禁的红灯只是不规律地闪烁了两下，然后“滴”的一声，变成了绿色。
“咔哒”，门锁弹开。
“那……监控呢？”陈默一边推门，一边紧张地问。
“同样。越靠近顶楼，监控的画面就会越不稳定。保安早就习惯了顶楼书店附近那几个摄像头常年‘雪花飘飘’。我们只需要小心避开他本人就行。”
两人闪身进入了商场内部。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合上，瞬间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门后的世界，死寂，冰冷。
果不其然，如小默所说，当他们顺着安全楼梯一路向上时，周围的光景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楼二楼的紧急指示灯还很正常，到了三楼，就开始出现轻微的闪烁。而当他们踏上通往顶楼的阶梯时，甚至能听到空气中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只蚊子在振翅。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指示灯正在不规律地狂闪，显然已经无法正常工作。
“是【灵质】的密度在变高。”小默解释道，“我们正在靠近‘伤口’的中心。”
终于，他们抵达了顶楼。
那家巨大的书店，此刻正被一道冰冷的金属卷帘门封锁着。周围的数字广告牌，屏幕上全是一片杂乱的雪花。
“我们到了。”陈默靠着墙，低声说。
“嗯。”小默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凝重，“那个‘伤口’就在里面。它的信号很平稳，平稳得……有点反常。”
“总之，我们得想办法进去。”
“不。”小默否定道，“我们不用进去。我们只需要……等。”
“等？”
“等到开门的时间。”
小默话音刚落，陈默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上面布满了雪花般的噪点。
在那些噪点的中心，几个红色的数字扭曲地，跳动着——
23:59。
00:00。
当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从23:59跳到00:00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并非是声音消失了。窗外那座不夜城的喧嚣依然存在，但陈默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玻璃罩给隔绝了开来。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失真，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他身前的、那扇冰冷的金属卷帘门，开始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它的表面，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漾起了阵阵涟漪。坚硬的钢铁，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固态”的定义，变得如同流体般柔软。
紧接着，一扇由深色实木构成的、古色古香的对开门，缓缓地，从那片涟漪的中心浮了上来。它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图层的影像，被强行叠加在了卷帘门之上，门上那块黄铜牌匾“古籍特藏阅览室”，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入口，打开了。”小默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陈默咽了口唾沫，心脏狂跳。他牵着小默的手，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不该存在于此的门。
当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一种冰凉的、如同触摸陈年旧纸的触感传来。他没有犹豫，用力推开了门。
门后，不是书店，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里没有墙壁，没有天花板，只有无尽的、向上和向后延伸的巨大书架，一直没入遥远的、无法看清的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杂着旧纸、油墨与时光沉淀的独特香气。
这里安静得可怕。唯一的声音，是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书页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
“这里就是……【节目#023】的内部吗？”陈默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有些失神。
“是它的‘概念空间’。”小默的语气无比凝重，“一个由‘故事的执念’构筑而成的、现实之外的特殊空间。”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个故事的坟场。
书架上的书，全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
有些书的书脊上，书名正在像霓虹灯一样闪烁；有些书的封面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里面的文字像游鱼一样缓缓游动；而更多的书，则只有一个标题，内页却是一片空白。
他们还看到了几个人在其中。
几个年轻人，正像梦游一样，在无尽的书架间缓缓徘徊。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痴迷、渴望而又痛苦的表情，手指贪婪地抚过一本本书的书脊，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陈默甚至在其中，认出了一个在本地作者论坛上颇有名气的网络作家。
“他们在干什么？”陈默低声问。
“他们在阅读。”小默回答，“但他们读的不是文字，而是可能性。这里囚禁的，是所有未竟之作的灵魂。这些失踪者，被这些故事‘如果能被写完’的巨大诱惑力给捕获了。他们的精神力，正在被这个空间当成养分，一点点地吸收。”
陈默正想再问，却突然发现，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他们被困住了。
“陈默，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小默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这个空间在排斥完整的故事。我们的意识越清晰，越完整，受到的排斥和精神力消耗就越大。”
陈默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既然这里是“故事”的世界，那它一定有属于自己的规则。
他牵着小默，漫无目的地，向着书库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危险，而是因为，前方的一排书架，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他缓缓走上前，目光从那一排排闪烁着微光的书脊上扫过。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其中一本，孤零零地插在书架中央的、一本没有任何光泽的、朴素的硬壳书上。
那本书的封面上，没有作者，只有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潦草的标题。
那是他七年前，刚被黑影纠缠上，因为恐惧和混乱，只写了三千字就放弃的、人生中第一本小说的名字。
那本书，孤零零地插在书架中央。
没有光泽，没有异象，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儿。
陈默缓缓走上前，他的脚步有些沉重。他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地，抚上了那本书的封面。
封面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充满了少年人中二气息的标题。
【逐光骑士与幽影公主】
“……”
陈默的大脑，宕机了三秒。
三秒后，他做出了一个任何正常人在发现自己尘封多年的黑历史被公之于众时，都会做出的标准反应。
他一把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塞进了自己的外套里，动作一气呵成，快到几乎出现了残影。
然后，他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僵硬地转过身，看向小默，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呵……呵呵，你看，这里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要不我们再去那边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想把小默引向另一个方向，心里则在疯狂地祈祷，‘别问我别问我别问我……’
然而，命运，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你藏起来的，是什么？”
小默那双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幽紫色眼眸，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胸口。
“没什么！”陈默的音调都变了，“就是一本……废纸！对，印刷错误的书，免得放在这里误导其他读者，我先代为保管！”
“是吗？”小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可是，那本书的封面上，有你的名字。”
……全完了。
陈默感觉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不过小默怎么看到的？哦，对，她现在是灵体，她的感知模式和人类不一样，自己刚才那套掩耳盗铃的动作，在她眼里大概就跟慢动作回放一样清晰。
看着陈默那副灵魂出窍、面如死灰的表情，小默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逐光骑士与幽影公主】……”她轻声念出了那个让她感觉有些熟悉的标题，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又看了看陈默，最终，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
“原来如此。根据时间点和主题进行数据匹配……这本书，是你对我……或者说，对当时你眼里还是【节目#001】的我，进行的第一次观测记录与角色扮演式的分析尝试吗？”
她……她……
她竟然用一种写科研报告的、冷静到残忍的语气，剖析了他那份包裹着少年所有中二与幻想的“黑历史”！
这比直接嘲笑他，还要让他难受一百倍！
“求你了……”陈默发出了绝望的悲鸣，“别说了……就让它过去吧，行吗？”
“我无法理解你的‘羞耻’情绪。”小默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现在，个人的情感并不重要。陈默，你还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这个【节目】的核心规则是完成。而这本与你我二人都有着最深刻联系的书，就是这个空间为我们选定的、唯一的钥匙！”
小默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陈默那快要被羞耻感烧坏的大脑上。
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但这份冷静，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处可逃的绝望。
唯一的出路，就是当着“女主角”本人的面，把自己十五岁时那份最羞耻、最中二的幻想，一字一句地，重新演绎一遍。
这已经不是社会性死亡了。
这简直是灵魂层面的公开处刑。
陈默深吸一口气，从外套里，慢慢地、极不情愿地，重新掏出了那本【逐光骑士与幽影公主】。
他看着眼前这本厚重的黑历史，脸上再也挤不出任何一丝笑容，只剩下苦涩。
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故事？
七年前的他，真的只是因为“恐惧”吗？
不。
当他的指尖再次抚上那个幼稚的标题时，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更深层的记忆，浮了上来。
并不是恐惧。
那是……孤独。
是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是“疯子”的、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深不见底的孤独。
在那个世界里，只有那个无声的、漆黑的影子，是他的“同类”。因为只有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所以，他给她写了一个故事。
他把自己对“力量”的渴望，投射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骑士”。
他把自己对“伙伴”的期盼，投射成了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公主”。
而现在……
陈默缓缓抬起头，看向了身边的小默。
那个故事里，他幻想了无数次的、遥不可及的“她”，此刻就真真实实地站在这里。
不再是影子，不再是幻想。
他忽然释然了。
完成这个故事，并不是只为了逃离这里。
而是为了，给那个被困在过去、孤独了七年的自己，一个交代。
“这故事……”陈默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是几年前遇到你后写的，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为了给自己壮胆，就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小默。
“可我发现，当光出现的时候，就是暗影被驱散的时候，无论我设定的骑士怎么强大，他都无法触碰到那个在暗影里的公主。”
小默静静地听着，那双幽紫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状的、混杂着理解与怜惜的复杂情绪。
“我写不下去，”陈默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不知道，一个连公主的手都碰不到的骑士，到底要怎么拯救她。”
“但是现在，”小默轻声说，“你不是一个人了。”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陈默心中积压了七年的阴霾。
是啊。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故事里的“公主”已经出现在他身旁了，而他这个“骑士”有什么后退的理由呢。
陈默看着她，缓缓伸出了手。
小默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再次放入了他的掌心。那份真实的、带着凉意的触感，让他感觉无比心安。
“好吧。”
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夹杂着无奈的微笑。
“那就……让我们去给那个孤独的傻小子，一个迟到了几年的、像样的结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