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默下定决心，将自己的精神与那本【逐光骑士与幽影公主】进行【共鸣】时，他以为自己即将体验的，会是一场类似精神潜航般的、抽象的思维风暴。
然而，现实，显然比他想象的要身临其境得多。
那本空白的书猛地爆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白光。陈默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下一秒，他和身边的小默，身体便双双化作了亿万个飞舞的光点，被那本书，一口气“吃”了进去。
失重感，旋转感，以及一种像是被强行拖拽着穿过一条极其狭窄的数据通道的挤压感……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默的意识再次凝聚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怎么说呢，一片颜色饱和度高到快要闪瞎人眼的草地上。
天空是那种不真实的蔚蓝色，棉花糖一样的白云懒洋洋地飘着。远处，一座银白色的城堡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城堡最高的塔楼上，还插着一面绣着金龙的旗帜。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英雄”气息，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显得格外虚假和……孤独。
是的，孤独。
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虽然看起来阳光明媚，但它的“底色”，却和他七年前的心境一模一样，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后，只能用幻想来武装自己的、空洞的孤独感。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
一套锃光瓦亮的银色铠甲，胸甲上还极其浮夸地雕刻着一只展翅雄鹰的纹章。一条同样浮夸的红色披风，正随着微风在他身后轻轻飘扬。而挂在他腰间的，是一把连剑鞘都镶满了宝石的、名为【圣光】的华丽长剑。
他真的，变成了那个他自己设定出来的、谜之自信的【逐光骑士】。
一股足以让他当场去世的羞耻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陈默的理智。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了，他发现，小默并没有在他的身旁。
“小默？”他顾不上吐槽自己的新造型，慌忙地环顾四周，寻找着那个本该和他一起穿越的人。
然而，身边空无一人。
就在他心里一紧，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时，他的目光，被自己身旁的一道影子吸引了。
那不是他自己的影子。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没有任何五官和细节的影子。
它就像一个被从动画里剪下来的、廉价的黑色纸片人，静静地站在立体而真实的草地上，显得格格不入。它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违和感与悲哀。
陈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就是……他当年笔下的【幽影公主】。
一个连脸都无法想象出来、只能用一片纯粹的黑暗来代替的、可悲的造物。
“小默？”他试探着，对着那片影子轻声呼唤。
影子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陈默感觉一股冰凉的恐惧，即将攫住自己的心脏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我在这里。”
是小默！
陈默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困惑所占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个【节目】空间，正在按照你最初的设定稿来运行。”小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在你的故事里，【幽影公主】的形象是未知的。所以，这个空间也把我格式化成了这个不完整的样子。”
她的话，让陈默如遭雷击。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尘封了七年的、最核心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陈默的语气里充满了苦涩，“那……我们不是死档了吗？”
“什么意思？”小默不解。
“我之所以写不下去这个故事，”陈默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就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故事里，骑士必须获得公主的信任才能拿到最后一块【光之碎片】。可我……我根本想象不出一个没有脸、没有表情的公主，要怎么去信任一个人。这是一个逻辑死循环。我当年……卡死在这里了。”
是的。这才是真相。
不是他放弃了故事，是这个故事，用它自身的悖论，放弃了他。
陈默以为，小默会陷入沉默，或者一同陷入绝望。
然而，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奇妙的、仿佛在引导他发现什么的意味，再次响起。
“你说得对。十五岁的你，的确无法完成这个故事。”
她顿了顿，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无比清晰的语气，反问道：
“但是，现在的你……和当年，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默脑海中所有的混沌。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二维的影子公主。
但在他的心中，他的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了另一个形象——
那个会在清晨吐槽他的生物钟、会用科学理论分析煎蛋、会在他惊慌时冷静地提供解决方案、会在害羞时微微脸红的、活生生的小默。
七年前，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影子”。
而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温度的“人”。
他之所以无法想象出公主的样子，是因为他从未见过她。
而现在……他见过了。
原来如此。
这个【节目】，这个困扰了他七年的黑历史，它的“钥匙”，从来就不在这个故事世界里。
钥匙，一直都在他身边。
“告别过去，迎接新生活”……
陈默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要做的，不是去向未竟的故事赎罪。
而是去，用他现在拥有的，来填补过去的那个遗憾。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的自信和创作欲望，从陈默的心底涌起。那份面对黑历史的羞耻感，在这一刻，被彻底冲散了。
他看着眼前的影子公主，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明白了。”
他对着脑海里的小默，用一种充满了信心的语气说道：
“小默，准备好了吗？”
“我们要开始，给这个被我耽搁了七年的故事，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了。”
陈默那番充满了自信的宣言，并没有得到任何口头上的回应。
毕竟，他眼前的【幽影公主】，只是一个由他自己七年前的、贫瘠的想象力所构筑的、沉默的二维影子。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那个影子的体内，从他与小默的精神链接中，传来了一股混杂着惊讶以及一丝期待的、温暖的情感波动。
这就足够了。
“咳咳......好了。”陈默清了清嗓子，强行让自己代入那个名为【逐光骑士】的羞耻角色，他拍了拍自己那身叮当作响的铠甲，努力用一种充满骑士风范的、可靠的语气说道：“那么，公主殿下，请不必担忧！身为您的骑士，我将为您扫平前路的一切障碍！”
……
……
……
脑海里，是一阵长达十秒的、死一般的沉默。
就在陈默以为是信号断了的时候，小默那不带感情的吐槽声，才悠悠地响起：“……你确定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吗？我刚刚检测到，我残余的羞耻模块，因为你这句话，产生了一次峰值为9的剧烈波动。”
陈默的脸一下就红了。
“没办法！这是角色扮演！是设定！我们必须得遵守这个故事的基本法则，才能通关！”他强行辩解道，“你现在是公主，我就是骑士！入戏，懂吗？入戏！”
“不太懂。”小默的回答很诚实，“但如果你认为这种低效率的沟通方式，有助于提升‘通关’概率的话，我没有意见。那么，骑士先生，根据你那份漏洞百出的大纲，我们的第一站，应该是去东边的【低语森林】，从一个叫‘树精长老’的NPC手里，拿到第一枚【勇气碎片】，对吗？”
“没错！”陈默立刻来了精神，大手一挥，指向了东边那片看起来就很可疑的森林，“公主殿下，请跟紧我！森林里充满了危险的……呃……”
陈默卡壳了。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当年给那片森林设定了什么危险。
“……是会唱歌的花和会扔坚果的松鼠。”小默冷静地，帮他补完了设定。
陈默：“……”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冒险，而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名为“羞耻”的苦行。
两人就这么踏上了旅程。
一路上，陈默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笔下那个英勇的骑士，对着身边沉默的【影子公主】嘘寒问暖，并讲述着自己编造的、关于“外界的希望与光明”的鸡汤故事。
而在他的脑海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陈默本人：“我感觉我快撑不住了，这段台词也太肉麻了。”
小默：“坚持住。根据我的分析，你说的这些台词，正在被这个空间吸收，用来强化故事的逻辑稳定性。你说得越多，我们通关的概率就越高。”
陈默：“真的吗？”
小默：“假的。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尴尬到什么程度。”
陈默：“……”
当他们终于走进那片【低语森林】时，陈默发现，这里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和平。所谓的“会唱歌的花”，只是在他们路过时，会发出“啦啦啦”的、严重跑调的单音节哼唱。而“会扔坚果的松鼠”，也只是象征性地，从树上丢下一两颗熟透的松果，砸在陈默那坚硬的铠甲上，发出“梆”的一声脆响，然后就红着脸跑掉了。
这里的“危险”，甚至还不如雾都早高峰的地铁。
他们很轻易地，就走到了森林的中心，见到了那位所谓的树精长老。
那是一棵长着一张昏昏欲睡的老人脸的、巨大的橡树。
“勇敢的骑士啊……”树精长老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声音说道，“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勇气碎片】，你必须向我证明你的勇气……”
来了，新手村的第一个任务。陈默在心里想。打败一百只史莱姆？还是去悬崖上采一朵珍贵的花？他十五岁时，到底设计了什么俗套的挑战？
“……请……”【树精长老】缓缓地，说出了它的要求，“……请给我讲一个，能让我开怀大笑的笑话吧。”
陈默的表情，凝固了。
【快点，想一个。】小默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冷静地催促道，【NPC的已经给出了关键词，我们必须做出回应。】
【我想不出来！我现在唯一想到的，就是我的人生像个巨大的笑话！】陈默在心里哀嚎。
【那就把这个讲给它听。】
【……】
【根据我的数据库分析，】小默继续用她那不带感情的语气说道，【幽默的本质，通常来源于“逻辑的意外转折”。我这里有一个高逻辑密度的范例，或许你可以试试。】
还有这种好事？陈默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一个希格斯玻色子走进一座教堂，牧师说：‘我们这里不允许希格斯玻色子进入’。希格斯玻色子回答：‘可没有我，你们又怎么能拥有质量呢？’”】（Mass，在英文中既有质量的意思，也有弥撒的意思）
陈默听完脑海里小默的“笑话”，再次陷入了沉默。
【……小默，】他在脑海里向小默问道，【你觉得，一棵连普通话都说得不利索的、由我十五岁大脑创造出来的树精，它能听懂量子物理和英文双关语的笑话吗？】
【……理论不应该会失败。】小默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困惑，【这个笑话的逻辑深度，远超一般笑话……】
看着身边这个还在认真分析的“学霸”搭档，陈默想要摆烂了。
算了。
毁灭吧。
赶紧的。
看来还是得靠我自己......
他抬起头,对着【树精长老】说道：
“行吧，那我说一个。”
“公园里，一棵小树，问旁边的一棵大树：‘大树爷爷，我怎么样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啊？’”
“大树爷爷慈祥地说：‘孩子，你要努力扎根，吸收阳光雨露，别怕风吹雨打。’”
“小树听了很高兴，又问：‘那……为什么我旁边那棵树，长得那么快呢？它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陈默顿了顿，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出了那个笑话的结局。
“大树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说：”
“……因为它的目标，是明年的圣诞节。”
……
笑话讲完了。
整个【低语森林】，陷入了一片比之前更深、更沉的寂静。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
树精长老那张古老的脸，没有笑，也没有呆滞。
它只是，缓缓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像风，吹过了整片森林。
“……在注定的终结面前，依然努力地成长……”它那缓慢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怀念。
“……能够直面这份‘悲剧’的本质，并将其以‘笑话’的形式讲述出来……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勇气】啊……”
一滴晶莹的、如同琥珀的树脂，从【树精长老】的眼角滑落。那滴树脂在半空中，化作了一片闪闪发光的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了陈默的手中。
【勇气碎片】，到手了。
陈默看着手心里这片温暖的碎片，心中五味杂陈。
不是哥们？看着眼前这大树随便说了一个地狱笑话，还真就过了啊。
自己当年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吐槽完他便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沉默的影子公主。
借着从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那股全新的、黑色的“勇气”，他伸出手，轻轻地，牵住了那只由纯粹的“影子”构成的、本该无法触碰的手。
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凉意的柔软触感，再次传来。
影子公主的轮廓，比上一次，变得更稳定，更清晰了一些。
第一个碎片就这样拿下了，看着前方那条通往下一个任务点的道路，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看来，这场角色扮演，远比他想象的，要奇怪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