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城市,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个陈默最近经常思考的、堪称无聊的哲学问题。
如果将一座城市的所有建筑都在一百年内拆毁再重建,那它还是原来那座城市吗?
大概是的。
如果将一座城市的所有居民都在一百年内全部替换,那它还是原来那座城市吗?
大概……也是的。
那么,维系着一座城市“本身”的,到底是什么?是名字?是经纬度?还是某种更虚无缥缈的、被称之为“历史”或者“记忆”的东西?
陈默坐在窗前,看着脚下这座永不眠的【雾都】,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生命体。无数的车辆是流淌的血液,闪烁的霓虹是神经末梢的电信号,而此起彼伏的喧嚣,则是它永不停歇的呼吸。
【节目】。
或者说,【现实伤口】。
陈默渐渐发现,这些东西,也是有种类的。
比如他刚刚解决的【未竟之书的阅览室】,它更像是一种“新型病变”。是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催生出的、属于“现在”的、逻辑层面的BUG。
但……还有一些东西不一样。
它们不像是“病变”,更像是这座城市从诞生之初,就一直存在于此的原始细胞。它们不是BUG,而是这座城市本身的记忆,是它被遗忘的历史。
它们,或许可以称之为……【妖怪】。
如果说,【异象】是系统突然出现的报错代码,那么【妖怪】,就是从系统底层逻辑里,一直潜伏至今的隐藏指令。
那么,当报错代码和隐藏指令相遇时,又会发生什么呢?
……
“它的信号强度,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又增强了百分之一。”
小默那平静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刀,切断了陈默那发散到宇宙尽头的思维。她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南方那片沉浸在黑暗中的山峦。
陈默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距离“图书馆事件”结束,已经过去了一周。
在这一周里,他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和平”状态。陈默每天都在努力适应自己那不再被“雪花”困扰的、清晰得有些过头的“新视界”,同时,也在笨拙地,学习着如何与一个来自异世界的“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而小默,则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世界的知识。她只用了三天,就自学完了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基础课程,剩下的四天,她都在研究网络——从最新的国际局势,到各种网络烂梗,她全都照单全收,试图为这个世界,建立一个完整的逻辑模型。
那份从【图书馆】吸收来的庞大【灵质】,让她暂时摆脱了“能量危机”。
这也让他们,拥有了这片刻的安宁。
然而,安宁,注定是短暂的。
三天前,小默第一次,捕捉到了那个来自南山的、全新的【节目】信号。
而今天,这个信号的强度和范围,正在以一个不祥的速度,持续地、稳定地,扩张着。
“能确定它的类型吗?”陈默问。
“可以。”小默点了点头,她走到桌边,在平板电脑上调出了一张雾都的卫星地图,用手指在南山的一片区域画了个圈。
“这个信号,和图书馆里那种冰冷的、像程序BUG一样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
“它……很古老,充满了强烈的、悲伤的情感,还带着一丝……草木与鸟兽的味道。这不像是现实伤口,更像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于这座城市的、古老的住民。”
“而且,”小默的指尖,在那个圈的外围,又画了一个更大的、虚线的圈。
“它的影响范围,正在不断扩大。像一块正在扩散的、古老的疤痕。这是一个【侵蚀型】的信号,虽然速度缓慢,但性质是恶性的。”
陈默看着地图,眉头紧锁。
一个活着的、古老的、并且正在不断扩张的【节目】。
毫无疑问,这是他们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敌人。
他打开了自己的【节目单】,翻到了崭新的一页。
看来,悠闲的日常,总是这么短暂。
陈默在他的【节目单】上,郑重地,为这个尚未命名的【节目】,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篇章。
他有一种预感,这次的攻略,将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漫长和复杂。
“只有大致的方向,信息太模糊了。”陈默看着小默在地图上画出的那个圈,眉头紧锁,“南山那么大,我们要怎么找到它的具体位置?”
“这就是你的工作了,骑士先生。”小默已经恢复了她那副冷静的姿态,正坐在沙发上,用平板电脑飞速地浏览着什么,“我的长项是灵质层面的感知与分析。但对方是一个存在了很久的、懂得如何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住民’。想要在现实层面找到她,就需要用到你们人类最擅长的工具——历史。”
陈默明白了。
他坐回电脑前,双手放在了键盘上。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他没有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搜。而是先根据小默提供的“信号最强点”,在高清卫星地图上,确定了一个经纬度坐标。
然后,他将这个坐标,与雾都的地方历史数据库、旧地图、以及各种城市传说、民间故事的资料库,进行交叉比对。
这是一个极其浩大的工程。但对现在的陈默来说,却并非难事。
小默的存在,像一个超级“外挂”,让他的大脑处理和筛选信息的速度,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只需要提出“关键词”,小默就能在零点几秒内,从浩如烟海的数据中,为他筛选出所有相关度最高的信息。
“关键词:南山,坐标点附近,废弃建筑。”
“正在检索……筛选出二十三个结果。其中,‘废弃防空洞’七个,‘废弃疗养院’三个,‘废弃寺庙’一座……”
“关键词:民国时期,植物,传说。”
“正在检索……关联分析中……找到一条高相关度信息:民国二十四年,本地报纸【雾都新报】曾报道,一位名为‘陆希言’的留洋富商,在南山私人领地内,斥巨资修建了一座‘西式暖房’,用以培育世界各地的珍稀植物,传为一时佳话。”
“西式暖房……就是温室植物园吗?”陈默的眼睛亮了,“坐标能对上吗?”
“……吻合度,百分之九十九。”小默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确认的意味,“而且,我还找到了一个三天前的、本地户外论坛的帖子。发帖人声称,他在南山深处徒步时,发现了一个像是童话里才会有的、被藤蔓缠绕的玻璃房子,明明是深秋,里面却像是夏天一样。”
夏天。
这个词,让陈默和小默,同时确定了目标。
……
第二天,两人坐着最早的一班公交车,来到了南山的山脚下。
和终年喧嚣的市区不同,这里的空气清新而又湿润,带着深秋时节特有的、草木与泥土混合的微凉气息。山道两旁,枫叶红得像火,银杏黄得像金,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
“这里的【灵质】很平稳,也很干净。”小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的实体化状态,似乎都因此变得更稳定了一些。她今天穿着一身新买的、便于行动的白色运动服,长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出来秋游的女大学生。
当然,前提是忽略掉她那张眉眼间与陈默有着七分神似的、清丽绝伦的脸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过多的关注,陈默还是特意让她戴上了一个大大的口罩和一顶鸭舌帽。
他们沿着那条徒步论坛上提到的、早已荒废的山路,向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当陈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时,小默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她说,“就在前面。”
陈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由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钢筋和玻璃构成的建筑,正静静地矗立在森林的中央。
那是一座巨大的、古典式的温室植物园。
它的玻璃早已残破不堪,无数粗壮的藤蔓,像巨蟒一样,缠绕着它那身白色的骨架。岁月的侵蚀,让它显得沧桑而又神秘。
而最诡异的是,随着他们靠近,周围那深秋的凉意,正在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潮湿的、属于盛夏的空气。
甚至,他们还听到了,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嘹亮的蝉鸣。
“季节错位……”陈默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是时间类的异象吗?”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虚掩着的玻璃门前。
就在陈默准备伸手推门的瞬间。
一阵歌声,毫无预兆地,从温室的内部,悠悠地传了出来。
那歌声,空灵、婉转,像山间的清泉,像林中的鸟鸣,是陈默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旋律。
但是,那歌声里,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一种“等待”了太久太久,却永远等不到“归人”的、离愁别绪。
陈默的心,猛地一痛。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离别”的场景——父母送他上大学时的背影,朋友毕业后各奔东西的车站……
他伸向门把手的手,变得有千斤重。一股强烈的、想要“转身离开,放弃一切”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陈默,稳住心神!”
小默的呵斥声,像一道清凉的电光,猛地劈入了他混乱的意识!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一股冷静而又强大的【灵质】,瞬间注入他的体内,帮他驱散了那股悲伤的旋律。
陈默一个激灵,猛地后退了几步,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好厉害的精神干涉。”他心有余悸地说道。
歌声,停了。
温室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他们都知道,这第一次的“敲门”,他们已经被主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陈默靠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狂跳。
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悲伤感,虽然在小默的帮助下被驱散了,但后劲依然存在。他现在感觉脑袋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到底是什么?”他心有余悸地,看着远处那座在秋日阳光下,却依然弥漫着盛夏气息的玻璃温室。
“一个极其强大的、以‘情感共鸣’为基础的‘概念性防御力场’。”小默的表情也同样凝重,她正在分析着刚才的交锋数据,“它没有直接攻击我们的精神,而是像一个信号放大器,捕捉到了你潜意识里,所有关于‘离别’和‘失去’的记忆,然后将它们放大了数百倍,再反馈给你自己。”
“简单来说,”她下了一个结论,“刚才击退我们的,不是它的力量,而是你自己的悲伤。”
这个结论,让陈默感到一阵恶寒。
一个能把人自己的情绪,变成武器的【节目】。这远比他之前遇到的任何【节目】,都要棘手得多。
“那我们该怎么办?”陈默有些头痛,“总不能……找个没有悲伤记忆的人进去吧?那种人真的存在吗?”
“逻辑上不存在。”小默摇了摇头,“只要是拥有社会性的智慧生命体,就必然会产生‘羁绊’,有羁绊,就必然会经历离别。”
“那不就没办法了?”
“不。”小默的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任何防御机制,都有其对应的通行口令。它的防御逻辑是‘悲伤’,那我们就不能用战斗或者闯入这种带有敌意的姿态去应对。那只会激发它更强的排斥反应。”
她看着陈默,一字一句地说道:“想要穿过这片悲伤的海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理解’这片海洋的源头。”
陈默瞬间明白了。
强行突入是行不通的。他们必须像侦探一样,先搞清楚这个【节目】背后的“故事”。
那个唱歌的“住民”,她到底是谁?
她那股深可见骨的悲伤,又从何而来?
“【陆希言】……”陈默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昨天查到的那个名字,“那个建造了这座温室的富商……线索,应该就在他身上。”
“同意。”小默点了点头,“我们对这个【节目】的情报,还远远不够。在没有弄清楚它的核心诉求之前,任何行动都是鲁莽的。”
两人达成了共识。
今天的第一次实地勘察,到此为止。
临走前,陈默再次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孤独的玻璃温室。
那阵让人心碎的歌声,没有再响起。
但那盛夏时节特有的、永不停歇的蝉鸣声,却依旧从那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一阵一阵地传来。
像是谁在用尽全力,证明着夏天,还未曾离去。
“看来,又要回图书馆了。”陈默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这次,不是去当骑士,而是去当‘侦探’了。”
小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再次牵紧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