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镂空穹顶的间隙簌簌落下,在石灰质地砖上汇成一条血色的水流。
雨声、剑斧碰撞的铮鸣声、看台贵客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间或夹杂着女招待刻意做作的低吟声,一同谱写了这间地下角斗场带着铁锈气的交响曲。
押注台上摞着泾渭分明的两叠筹码,数以千计的钱币在其后的滚轮上翻动。
这些海浪般的钱币都是扔给右方那名高大壮硕的斗士的,他拿着战斧,身披重甲,传闻是一名落第的骑士。
作为这里的十冠王,他会赢下这场决斗几乎是所有赌客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而左方那名用披风遮蔽了全身,只拿着一柄旧剑的矮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赢的模样。
她在骑士凌厉的劈砍下不断地闪转,偶尔招架两招,又被打得抱头鼠窜。
没有人愿意赌她能赢,在高大的重甲骑士面前,只有一柄剑的她滑稽得就像是马戏团里的顶梁柱。
她不过是将会倒在斧下的又一个倒霉蛋罢了。
“快点了结她啊!”“磨蹭什么呢!”之类的叫嚣在看台上此起彼伏。
“我要下注。”
清冽的少女音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经理闻声急忙抬头,眼前的少女虽然戴着面具,但身上却是一身王都魔法学院的学生制服。
那所学校是无数王国贵族趋之若鹜的地方,能在那里就读的学生最次也是男爵家的少爷小姐。
经理不敢怠慢,连忙挂上一副谄媚的笑,殷勤地向那位小姐介绍起正在角斗的双方。
虽然开盘时间已经结束,但如果那位小姐出手阔绰的话,经理也不介意偶尔开一次方便之门。
他早就听闻那帮被骑士与公主的话本迷得团团转的豪门贵女中有不少人都倾心于那名落第骑士。
她们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大概眼前这位魔法学院的大小姐也是如此。
说着,他更卖力的吹嘘起那名落第骑士的神勇,可少女却蹙起了眉头,兴趣全无。
她那湛蓝色的目光穿透面具,匆匆掠过骑士,牢牢地锁定在了那名矮小剑士的身上。
她从手包里随意抛出一捧金币,精准地掷进了左方的转盘。
经理看得真切,那一捧金币足足有十枚之多——这笔钱足够在他老家的乡下起上一幢庄园再买上几个奴隶,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经理不由得喉结滚动,他吞了吞口水,强压住即将要写在脸上的惊讶。
眼前的贵族小姐出手实在阔绰,她这一笔钱砸下来,竟将双方的筹码差距几乎拉平。
即使是押注黑马,也要那匹黑马能展现出它的价值。
经理瞟了一眼角斗场之上的战况,那个矮子正被落第骑士死死地压制,败局似乎已然注定。
这太反常理了。
“这位小姐...恕我无礼,您是不是手上有些什么内幕消息?”
“是。”少女坦言着,目光却没有从矮小剑士的身上离开,“那位剑士绝不会输给这种不入流的货色。”
不入流。那名蝉联了十冠的骑士是这间角斗场的明星选手,可少女对她的评价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入流”。
经理心头一颤,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做局了。
他慌忙在脑子里寻觅着那名剑士的来路,却怎么也提不起印象来。
她是自愿报名的,在之前的角斗里也没什么亮眼的表现,是这里最不缺的背景板角色。
他又抬眼打量起眼前的贵族小姐,她不像在玩闹,她很自信,也很笃定,仿佛她早已知晓那名剑士的真面目
少女又捻出两枚金币追加进了左方,“如果愿意答应我一点微不足道的请求的话...方才那两枚金币就算是我个人赞助给经理您的押注。”
两枚金币。输了自己没损失,赢了的话...两枚金币做本自己能赚上不少。
“只要是我的职权范围以内。”经理心动了。有钱赚 他又何乐而不为呢?顺便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那位贵族小姐还会念自己的好呢?
这间角斗场绝不排斥乐意一掷千金的客人。
“不会让您为难的。我只是想在角斗结束后能见一见那名斗士,方便吗?”
少女在押注人的一行签下了飘逸的“卡斯狄兰”,经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出手如此阔绰的卡斯狄兰...毫无疑问是那个被誉为 “北方太阳”的王领公爵家。
那位太阳坐拥着帝国最大的金矿和魔晶石矿,最不缺的就是钱。
眼前的大小姐恐怕就是太阳家的千金。
“方便,当然方便。卡斯狄兰家的小姐赏光是我们的荣幸。”冷汗浸透了经理背后绷紧的衬衫。
他可不想得罪眼前的公爵小姐。
惹恼了她,自己可能真的会被她那位太阳父亲扔进极北的冰原上种土豆。
“我会准时再来的。”少女满意地转身,只留下经理瘫坐在扶手椅上。
他越过门缝窥视着角斗场上的战况,那名落第骑士,竟然真的被那个矮子一记快如闪电的防守反击给斩了。
那个矮子大概还留了手,落第骑士并没有死,只是被矮子用剑尾的配重球砸中了后脑晕了过去。
看台上沸腾了,叫骂声、丧气声、怒吼声此起彼伏,可那个矮子剑士却毫无反应,甚至连谢幕动作都没有。
雨冲刷着矮子的披风,她一言不发地弯腰捡起地上看客们原本扔给对手的钱币,抬头的瞬间一双红眼亮如火炬。
经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双红眼。
......
安娜走在逼仄潮湿的王都小巷里,手心旋转着几枚银币,那是她的全身家当。
浑身都酸痛不已,右手的虎口裂了道血痕,被雨水蜇得格外生疼。
她在心底咒骂着那名破坏规则干扰赔率的赌客。
她本指望着倚靠爆冷下注以小搏大,结果在走出角斗场时才知晓有人在押注时间后下重金拉平了赔率,害得她空卖一身力气却无钱可赚。
早知道打的时候就不演了,直接两剑就给对手做掉。
为了在开斗后的那段下注时间里营造孱弱的假象,亏她还演了那么久拼尽全力无法战胜的惨状。
平白挨了那么多斧,搞的连虎口都被震的裂开,那柄剑也算是废了。
结果碰到某个坏胚搅局,害得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么算下来她辛辛苦苦演了那么久,结果买了药膏和剑后就剩下这么寥寥几枚银币,那她还费劲吧啦地做什么角斗士?
感觉不如洗洗干净去酒馆里卖勾子。
好歹卖勾是真赚钱,况且她现在也正打算去酒馆里出台。
白天在角斗场里打假赛,晚上去酒馆里出台陪酒,一切都为了赚钱,赚更多的钱。
为了赚钱,她什么都能做。她得还债。
没有好赌的爹,也没有生病的妈,更没有读书的弟弟。她的债务从天而降。
人人都曾经想过天上掉馅饼,她也如此。
可当她伸出手来,落下的却是一份她从未想要过,却只能欠下的冰冷债务。
明明五年前,她还是被人尊为英雄的“五人勇者”之一的剑之勇者。
她们五人被从异界召唤而来,借了躯体重生,国王仰仗她们,公主倾心她们,百姓歌颂她们,大家都希望着她们能够承载着希望成功讨伐魔王。
本来应该是邪不压正的王道穿越剧情,一开始确实如此,可是为什么剧情的走向会偏移呢?
两年后,也就是三年前,饱经历练的勇者们踏上了征途,她们披荆斩棘,一路过关斩将直抵魔王城,然后华丽丽地战败,灰头土脸地逃了回来。
按理说接下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剧情展开。
可回到王国,等待勇者们的却不是百姓的眼泪和温情的鼓励。
民间充斥着“无能”“废物”“税金小偷”之类的指责,国王也下令严惩丧权辱国的无能勇者——战败勇者的下场是一场公审大会。
为了减轻身上的责任,勇者们陷入了互相指责互相出卖的境地。
身为公主驸马的枪将战败的责任推给了剑,而其余的盾、弓、杖三人则在公审大会上保持了沉默。
在那之后的事情,安娜不愿再去回想。
雨越下越大了,很冷。
会影响酒馆晚上的生意吗?安娜忧心着,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她的衬衫在方才的角斗中被划破,而短裤与肚脐之间露出的皮肤上可以清晰看见玫红色的奴隶纹。
那是她的屈辱。
三年以来她时常会梦见被烙下这抹玫红色的那个下午,魔法炙烤着身心的痛苦在梦境中无限放大,
她每每醒来,身旁却连一杯温水都不会有。
她的剑折断了,她的披风撕碎了,风很大雨很冷,她也只能勉强裹紧漏风的披风,尽力遮蔽着小腹上的秘藏。
她正迫切地需要钱来还债,她还有事没有做完。终有一天她还想要回到那片折戟的战场,她想要回去。
她要亲手砍掉魔王,夺回埋葬在那座城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