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沉默、灰暗、阴湿,这就是奥菲莉娅对下城区仅有的印象。
脚下的石板路还残留着黏湿的腐水,那是野草最好的养料,它们在石块的缝隙中疯长。
道路两侧的店铺大多关张了,有些上面还贴着王都治安所的封条,不是欠税就是违禁。
间或从小巷口闪过的人影大多佝偻,他们衣衫破旧,洗的掉了色,有的还打着几个补丁。
有的人穿着鞋,而更多的则穿着用枯黄的草编织的、勉强能看出鞋的形状的物体。
这就是王都的下城区,与横穿王都的瑟那河隔河对望的上城区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
如果把上城和下城并列地展示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它们属于同一座城市。
胳膊被安娜用力地拽过,奥菲莉娅闪了个趔趄,她低头望去,老鼠正从她的脚边穿梭而过。
来不及道谢,安娜忽然停下了脚步。
勾连的手指传来另一端的颤抖。
奥菲莉娅的余光里,安娜低垂着眼眸,肩膀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她的指尖愈发的用力,就像溺水之人正死死地抓住她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安娜?”“安娜?”
一个低沉的、仿佛被油烟熏哑的男嗓在街边响起。
是安娜认识的人吗?
奥菲莉娅侧过脸,声音的来源是这条街上几乎可以说是唯一开着的店,一家招牌显眼的烘焙坊。
那位胡子拉碴的店主正一边为客人打包着面包,一边望向奥菲莉娅身边的安娜。
店主的脸奥菲莉娅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印象模糊得有些想不起来。
她的目光在安娜与店主之间横移,身边的安娜也终于开了口。
“阿列克谢...”
她的声音艰涩得就像是被柠檬的酸液浸透了一般。
奥菲莉娅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位烘焙坊店主,便是曾经五人勇者之一的盾之勇者,阿列克谢·格利拉。
因为是队伍中不显山不露水的中坚角色,所以他在那场公审之中受到的谴责和惩罚也最少。
从国王到平民,所有人都认为他责任已尽,所有人都觉得他无辜。而那些对他的惋惜和怜悯,全部转化为了刺向安娜的尖刀。
换句话说,其他四位勇者所推卸逃避掉的责任,全部凌驾在了安娜瘦削的肩上。
“安娜...我...”
奥菲莉娅望见那名店主的嘴在挂炉的阴影下开合,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顾及着身前排着队的顾客,他终归保持了沉默。
“我们走吧,奥菲莉娅姐姐。”
自始至终安娜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望上一眼。
“这样就好吗?那个店主,是你的熟人吧。”
即使认出了前盾勇的身份,奥菲莉娅却还是装做了不知情的模样。
“奥菲莉娅知道他是谁的。”
果然瞒不过她。
奥菲莉娅反转手掌,与安娜的手心紧紧相贴,她的手指穿过安娜的指缝攀上了手背,她们十指相扣。
面包的香气渐渐远了。
路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河是瑟那河的支流,上面漂泊着形形色色的生活垃圾。桥上坐着颓唐的乞丐,他的腿脚瘸了,拄着用旧发黑的拐杖。
安娜走过他的身旁,手心落下了几枚铜币,坠入了乞丐的破碗之中。
“谢谢你,安娜。”
乞丐没有睁开眼,却精准地叫出了施舍者的名字。
“最近怎么样?”
安娜在他的面前蹲下了身,手却牢牢地搭在了奥菲莉娅的指上。
安娜的语气轻缓,仿佛对面坐着的是她相识已久的故人。
“不至于饿死,每天都有面包边吃。阿列克谢那家伙还挺照顾我们的...安娜呢?别总是那么倔强,把自己活成我这副模样...”
“说什么丧气话,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自由自在,又不像我。”
安娜说这句话时,奥菲莉娅清楚地看见了她嘴角的笑意。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娜笑的模样。
“安娜...你身边这位小姐是...?”
“她是——”
“我是安娜的朋友,奥菲莉娅·卡斯狄兰。”
奥菲莉娅抢先一步做出了自我介绍。
“卡斯狄兰...难怪身上有这么浓郁的雪松香,原来是北境的大小姐。我们的安娜,承蒙您照顾了。”
乞丐挣扎着爬起了身,他不顾腿脚的残疾,倔强地用他那条仅剩的好腿半跪在地。
残腿的断面直直地杵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却依旧顽强。
他的右手攥握成拳,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心口——那是一个走样的,有些滑稽的骑士礼。
“我们走吧,奥菲莉娅。”
安娜站起身勾了勾手指,奥菲莉娅想了想,从口袋里捻起几枚随身的银币。
她蹲下身来,郑重地码放在了乞丐的碗里。
“走吧。”
她顺着安娜向前走,可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乞丐的轻语。
“大公...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那是奥菲莉娅许久未曾听过的,北境的乡音。
“他很好。”
“那就好。大小姐,请替我向他问好。”
“嗯。”
奥菲莉娅有些动容,可她没有停下步子。安娜都没有停,她更不会停。
直到走下石桥,她还隐约听见了乞丐若有若无的北境方言。
“夫人...大小姐已经出落得...您可以....”
走下石桥,她随着安娜拐进一条小巷,这条小巷不似先前那般脏乱。
两侧伸出的屋檐仿佛遮住天幕的铁翼,可铁翼下的种子却徒生了几分抗力,墙根的盆栽蔬菜的长势都十分喜人。
听见鞋跟敲地的跫音,两侧正劳动的居民们纷纷侧目过来。
他们有的在给蔬菜翻土,有的在用泥巴填补着墙隙,还有的在用铲刀清理着爬上墙壁的藤蔓。
他们大多残疾,有的裤管空空,拄着不知名骨头做的单拐;还有的盲了只眼,用一根破布条蒙住了单边;还有的失去了双臂,可他却用嘴紧咬着盆沿,他的两颊因为发力而有些狰狞。
他们望见安娜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安娜从他们之中穿行而过,昂首挺胸,仿佛一位英雄在检阅着她的拥护者。
直到走出小巷安娜都未发一言,他们也保持了沉默。
可安娜高高挺起的胸膛却若烙印一般停留在了奥菲莉娅的眼中。
短短不过几时,她已经见到了数个从未见过的安娜。
“那里是‘眷村’,我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安娜在一处破旧低矮的小屋门口停下,她从一旁取过一把笤帚,清扫起门口的灰尘,“这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坐吗?奥菲莉娅。”
“嗯,刚好我有话想问安娜。”
“我也有话想问奥菲莉娅。”
奥菲莉娅随着安娜走进小屋。
屋里没有灯,安娜摸着黑点起了圆桌上的蜡烛。
安娜与奥菲莉娅在圆桌对坐,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没有实物的烛光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