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安娜让奥菲莉娅感到陌生。
至少那副坐在扶手椅上,翘着二郎腿的松懈模样奥菲莉娅从未见过。
她仿佛是这里的王,这间晦暗的小屋是她的王国。
而奥菲莉娅才是那个无意闯入的异乡人。
烛火在窗户碎隙吹进的风里摇晃。
“你想问什么?”
“我有话问安娜。”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奥菲莉娅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角。
“安娜先说。”“奥菲莉娅先说。”
两人再度异口同声。
“还是奥菲莉娅你先说吧。”
安娜笑了笑,从容得就像一位领主在带着宾客参观着自己的宅邸。
奥菲莉娅有些不爽,她有些分不清了。到底哪一边的安娜...才是真实的呢?
是那个在学院里百依百顺,会牵着她的手,会吻她,会说自己“哪里也不会去”的安娜...
还是眼前这个沉默、松懈、从容的,被大家信赖敬仰的安娜。
她到底该相信哪一边呢...到底哪一边说的话才是真实的呢?
“奥菲莉娅,我保证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可以用奴隶纹来约束我。”
似乎是看出了奥菲莉娅的忧愁,安娜手撑着桌板凑到了奥菲莉娅的眼前。
烛火摇晃着投在她的脸上。
奥菲莉娅审视着那双眼睛,干净,透亮,不含杂质。
“不用那么麻烦,安娜也不喜欢我用奴隶纹来强制你,对吗?”
奥菲莉娅向前倾着身子,鼻尖与安娜轻轻相碰,“换一种你喜欢的保证方式吧,安娜。”
“是是是,我的大小姐。”
安娜侧过脸来,在奥菲莉娅的唇角落下宛如誓约的一吻。
“这样就行了吗?奥菲莉娅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嗯,谢谢你,安娜。”
“没什么好谢的。”
安娜坐回了扶手椅。
她蜷缩起腿脚,将膝盖环抱在胸前,安静地等待着奥菲莉娅的发问。
“这里的居民...为什么都罹患了残疾?”
“哈?奥菲莉娅不知道吗?这里可是眷村。”
“眷村?”
奥菲莉娅不知道所谓的“眷村”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奥菲莉娅,你们离这里太远了。”
“所谓的眷村,就是一群在战争中伤残,无人管无人问的老兵们,为了生存而抱团取暖,形成的社群村落啊。”
那些人是伤残老兵。
既然他们这么信赖着安娜,想必是三年前,王国派出的随同勇者一起前进的远征军的士兵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王国上上下下那么多贵族官将,就没有一个人来管过他们吗?
他们可是为了王国,为了人类,为了世界才拼上自己性命去参加远征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很意外吗?奥菲莉娅。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离这里太远了。”
“告诉我更多吧...关于这里,关于他们的事情。”
奥菲莉娅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一副表情。
一定很难看吧?论谁听说这样的事情,心里都不会好受的吧?
“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奥菲莉娅。”
安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奥菲莉娅身后。
她的手臂穿过奥菲莉娅的两胁,在胸口相扣,将奥菲莉娅圈进了怀中。
“那我就告诉你吧。桥上那个乞丐是北境人,曾经是一名骑士,凭着军功曾经拥有过你父亲赐予的一处宅邸。
他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腿,可当他回到北境,他的宅邸,他的田地,乃至他的妻子儿女,全部变成了焦炭。
那里的领主觊觎他的土地,于是焚毁了他的一切。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没了腿,也不再是骑士,他甚至连见你父亲一面的机会都不能拥有。于是他一路乞讨,流落到了这里。
可即使是这里也不接纳他,因为他是骑士,他与别的人不一样。”
安娜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针一般扎在了奥菲莉娅的心间。
她在北境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父亲麾下的领主们对她总是和蔼恭敬。
她想不到那些总是笑眯眯的叔叔伯伯会是酿成一场悲剧,让一名英雄沦为乞丐的元凶。
或许正如安娜所说,她是云上的太阳,却离泥土太远了。
“还要听别人的吗?那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花匠是东北出身,他曾是近卫军团最优秀的剑士;那个盲眼的老头来自南境的海岛,他曾经是南境有名的神射手;还有村口那个哑巴,王都魔法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名单上至今还留着他的名字,可他说不了话了。”
“奥菲莉娅,你应该比我清楚,作为一名魔法师却不能咏唱魔法...是一种什么感受。”
“当然,还有你身旁这个断了剑的剑之勇者,以及烘焙坊里那个丢了盾的胆小鬼。奥菲莉娅,这就是我的过去,我想把这些全部展示给你。我希望...你看到了这些,还能像你说的那样‘想要’我。”
“不要丢下我...奥菲莉娅。是你把从这里拔了出来,我没有家了,奥菲莉娅...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应你的期待,奥菲莉娅,你说你‘想要’我,只是想要一把好用的剑吗?可我的剑断了,我该怎么样做一把好用的剑呢...”
水珠顺着奥菲莉娅的发丝滑落,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不知道屋顶在漏雨,还是安娜在哭泣。
“安娜...”
胸腔里好像闷了千言万语。
它们想要一起从奥菲莉娅的口中奔腾而出,却堵塞在了喉咙,一句挤着一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安娜就像是一尊掰开胸膛任人检视的人偶。
透过那些复杂缠绕的纹路,里面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就快要破碎成渣的心脏。
奥菲莉娅想要的,真的只是一把好用的剑吗?
当然不是...最起码现在不是。
她想要的,是一位能代替记忆中的那个人陪着自己的...伴侣。
奴隶也好,剑也好,那些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那些只是她用来拴住安娜的,披着外壳的锁链。
到头来她太弱小了,没有这些足以凝成实质的锁链,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将安娜正正当当的留在自己身边。
她只能不断地强化着这根锁链的硬度。她生怕失去了锁链,安娜就会从她的身边抽身而去。
不要离开...安娜。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安娜又是怎么想的呢?
“安娜...我...”
“说清楚啊...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会明白啊!奥菲莉娅,既然说过想要我陪在身边,那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呢?”
“我...也想知道奥菲莉娅是怎么想的啊!”
轰隆,一声惊雷,雨下大了。
“我...想要的是安娜,可我害怕,我只能说我想要一把好用的剑...安娜,我的母亲,曾经也是剑之勇者,起初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上了你。”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奥菲莉娅你说清楚。”
“可是现在...我只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我想要你,想要你...安娜,我...”
奥菲莉娅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喉舌是如此笨拙。
心里汹涌澎湃的感情,涌到嘴边,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向安娜言明。
“那么!”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她重重地拍着桌子,如雷霆一般在奥菲莉娅的心头炸响。
“那么你就亲口告诉我,说‘我想要你陪伴在我身边’,说你离不开我啊!”
“明明我对安娜做过,那么多过分事情...”
“做都做过了你现在说又有什么用?这算什么啊,擅自夺走了我的一切,擅自把我从这里拽了出去,擅自地做些自以为保护我的事,擅自地为我哭泣,擅自地和我说想要我陪在你身边...这算什么啊,算我好玩吗?奥菲莉娅!你回答我啊!”
逃避,奥菲莉娅现在只想要逃避,从这间安娜的王国里逃走。
“不准逃!”
奥菲莉娅想要起身,却被安娜强硬地按在了原地,抓住肩膀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奥菲莉娅猛然抬起头,却见安娜早已泪流满面。
泪滴落在奥菲莉娅的脸上,温热,而后迅速地冷却。一滴,两滴,小雨,大雨,终于,暴雨倾盆。
“奥菲莉娅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和我讲过你真实的想法。我也会害怕,我也会想我在奥菲莉娅眼里是不是无足轻重,我也会想奥菲莉娅你是不是只把我当成一把值得修复的,可以重新锋利的剑。”
“奥菲莉娅,我不是神,猜不透别人的心思,不说明白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
饱含着不知名情愫的石子落进了奥菲莉娅心中的湖面。
她该如何将心里纠葛的情愫向安娜说明呢?
“我只是...现在只是,想要安娜你陪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我,不要害怕我,我没有安娜...不行。”
奥菲莉娅将心中无处排解的情愫化作泪水崩塌。
“是嘛...”
安娜的身子伏低下来,她的脸颊轻蹭着奥菲莉娅的下颌骨,伸出手指,轻轻揩掉了奥菲莉娅眼角的泪花。
“我还以为,听了我这些话以后奥菲莉娅小姐会更坦诚一些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我说过的吧,我不会离开的,奥菲莉娅。”
“为什么...”
“你明知故问吧?奥菲莉娅。”
“安娜说过的。不说清楚的话我是不会明白的。”
“这算什么...”
安娜像是拿奥菲莉娅没办法一般叹了口气,她在奥菲莉娅的唇角落下一枚轻吻,然后捧起她的脸,目光真诚而炙热。
“我大概是...喜欢上你了,奥菲莉娅。所以,我不会走的。”
少女的眼泪与脸红胜过了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