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被炸开一个大洞,无数的火球正从高天坠下。
一道道身影从瓦砾与焦土中爬起。他们没有呐喊,也没有呼号,他们沉默着,纷纷从街巷的角落里抽出兵刃。
他们聚在一起,集成战阵,迎向了从河中爬出的魔族大军。
没有臂膀的男人驼起了失去双腿的弓手,两位独臂的枪兵合用着一柄步兵矛,这些残缺的战士没有人退后。
他们像一座寂静巍峨的塔,又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山。
他们在前进,脚步铿锵的像是踩踏着硬铁。
不断有幸存者从废墟里拨开碎瓦残砖,拿起兵刃加入他们,走到石桥,他们的军阵已经扩大到了百人。
虽是百人,却像是一团足以冲垮一切的洪流巨浪。
奥菲莉娅远远地望着那沉静肃穆的军阵,仿佛在凝视着一座高山。
瘸腿的乞丐独立在桥头。
拐杖是他的瘦马,铁管是他的长枪,残破的衣衫在烈烈风中化作他的斗篷。
他架起铁管,蹒跚挣扎着冲向魔族大军。
在带着浓厚北境口音的怒吼声中,那位被王国遗弃的倔强骑士正燃烧起大浪淘沙仅剩下的英雄主义,发起了他一生一次的反冲阵。
他的身后仿佛有旌旗猎猎,那是在另一片战场上曾跟随他的千军万马。
爆炸的余声里断断续续传来少年的呐喊。
“什么力也瞬灭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么声也遮蔽不住愤怒的吼声;烟火里孕育着复兴的幼芽,生存要从死亡里来争取!”
奥菲莉娅回眸,在那礼拜堂般的阁楼之上,一位少年正高擎着旗帜,那是由剑、枪、盾、弓、杖组成的,勇者远征军的战旗。
他高声呐喊着不知来源何处的诗篇,声声泣血。
骑士、残兵、少年,他们共同奏响了一曲独属于眷村的英雄交响曲。
他们或许落魄,或许佝偻,或许残疾,或许稚嫩,但就像少年的唱诗一般,他们正要从死亡里争取生存。
他们是生活在泥泞里的人,却如铁翼下的种子一般有着强壮的生命力。
属于太阳的血在奥菲莉娅的血管里沸腾。
无数的魔法符号在她的指尖汇集,无数湛蓝色的光点向着那河流飞去,有如北境雪原一般的极寒降临了王都。
河水以极快的速度凝结成冰,又像有生命似的向上生长,筑成了一堵寒冰的高墙。
来不及爬上岸的魔物在一瞬间被冰雪冻成了雕塑。
乞丐骑士大笑着,他猛地回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爆闪出精光,那光芒仿佛穿透了上百步的距离,直达奥菲莉娅的所在之处。
那眼神有欣喜,有意外,有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但更多的,是无牵无挂的决死之意。
纵使他的背影佝偻得像一个将风车错当成巨人而挑战的滑稽小丑,但奥菲莉娅敢发誓,他是她所见过的最英勇最传奇的骑士。
他的身影足以载入任何一部英雄史诗。
逆行,冲阵,决死。
在穿透重云的阳光下,他的破旧衣衫蜕变成了猎猎飞舞的斗篷,他的拐杖化作了四蹄高壮的白马,他的长枪锋锐无当。
哪里有什么乞丐,桥上只有一位意气风发的骑士。
安娜仿佛在那无数道向死而生的身影里看见了安娜。
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安娜,或者说,安娜带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影子。
奥菲莉娅忽然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安娜。
战争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让人将牺牲与奉献异化成理所应当。
一旦战事有一点点失利,人们便会为了撇清关系,而将战争的责任强加于前线拼死求胜的人们身上。
为了将逃避责任的借口合理化,人们高喊着正义,用法律与公理的名义将本该他们承担的苦难压在那些或残疾或羸弱的肩上。
美其名曰审判,美其名曰罪有应当。
而那些一边忍受着刀剑的伤痛,一边背负着牺牲战友的意志死里求活的可怜虫们,他们的脊梁被那不属于他们的冤屈压得佝偻。
可他们一声不吭,只是扛着,向前走着,直至倒下。
世界不允许他们保留勇气,可总有人要逆着世界独行。
他们藏起了勇气与意志,将懦弱化作自身的保护色,躲藏在繁华之后阴雨霉湿的角落。
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饱经锻炼的体魄会软化,他们坚韧勇敢的眼光会熄灭。
可如果有一天,他们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能为之决死的理由,英雄的灵魂将在他们的身体里复苏,他们将在灰烬中涅槃。
安娜,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说的“喜欢上了自己”,大抵是她将自己当成了能够重新挥剑的理由。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将会为了新的意义而成为自己的剑,她的断刃将在以爱为名的火焰里重铸。
是自己亲手熄灭了她的火,亲自践踏了她的爱情。
那个一直在逃避的胆小鬼就是自己。
真是...糟糕透了。
奥菲莉娅回头望向那间黑暗无光的小屋,安娜...是否还在那里面呢?
她已经...不会在为自己挥剑了。
“愣着干什么,奥菲莉娅!”
身边划过白虹般的剑光,一只想要偷袭的骷髅兵被一柄断剑一斩而断。
因为紧张而散乱的脚步绊倒了奥菲莉娅,她来不及调整步伐,就在她即将摔倒在骷髅兵群中时,一只纤细却有力的胳膊环住了她的腰。
是安娜。
来不及多想,无数的魔法符文化作冰棱从奥菲莉娅的手心飞出,将安娜身后的骷髅兵悉数贯穿。
“你在想什么!这可是战场,在这里分神是会死的!”
安娜浅淡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奥菲莉娅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愤怒。
“站稳!”
她推开奥菲莉娅,挺剑迎向了偷袭而来的骷髅兵,一剑砍断了那发黄的骨架。
可她来不及转身,一把斜刺而来的剑划开了她的衬衫,割开了她大臂的皮肉。
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袖,可安娜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甩了甩胳膊上的血,再度举剑砍向包围而来的骷髅。
“安娜...”
奥菲莉娅不知道如今该以何面目来面对安娜。
“有什么话等战斗结束再说!你能战斗的吧?不能就躲到后面去!”
这话说的...她的身上流淌着北境太阳的血,魔法是她的天赋,而战斗是她的本能!
“少逞强了!”
她猛地推开安娜,一把坚冰凝结的剑在她手中迅速成型。
她一手以剑架挡,另一手的手心却在飞速汇集着白色的魔法符文,她聚集着巨量的魔力,就连安娜这种魔法苦手,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周遭魔力的流动。
轰!
那是在极近距离释放的爆裂魔法,需要极高的操控技巧,以及能够将魔力如指臂使的天赋。
恰好奥菲莉娅是爆裂魔法的天才。
耀眼的闪光在废墟里迸发,魔力化作的冲击波将方圆几十步范围里的骷髅轰击成了碎末。
然而在此范围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被爆炸波及,他们的周遭萦绕着冰蓝色的、透着寒意的魔力护盾。
奥菲莉娅在完成爆裂魔法的瞬间,为每一个人都套上了护盾。
她很强,甚至在魔法方面丝毫都不逊色于那位杖之勇者。
安娜第一次见识到奥菲莉娅那属于北境太阳的,如将军一般的威势。
她像是一头初出茅庐的小狮子。
纵使懦弱,纵使胆怯,时常会退缩,但大敌当前她依然能长吼一声,带领所有人向敌人反扑,像王一般守护着她想要守护的一切。
她是年少的王,即使不完美,依然是王。
她的身影就像太阳一样闪耀,驱散了安娜心头重新氤氲的黑暗。
果然,她还是喜欢奥菲莉娅。
不如说能喜欢上奥菲莉娅简直太好了。
她拧巴,她怯懦,她逃避,可她也和她的父母一样勇敢,一样坚强。
那么就由自己来将她的拧巴掰碎,将她的怯懦赶走。
她要逃走,自己就追上去,陪在她的身边,回应她的期待,一遍遍地说喜欢,一遍遍地吻她。
“愣什么呢,安娜!”
肩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安娜一个趔趄,却见奥菲莉娅走在了身前,她正向自己招手。
“别傻站着,跟上我!”
她的身影辉煌,让安娜不由得追随在她的身后。
“如你所愿,我的主人。”
安娜笑了,她大步地跟在奥菲莉娅的身后。
她的断剑在这一瞬间得到了重生。
在她的身后,少年高擎着旗帜,在厮杀里存活下来的残兵们默契地聚拢在了旗帜之后,他们踏着如来时一般坚硬地步伐,追随着他们的领袖。
“奥菲莉娅·卡斯狄兰!”
人们呐喊着奥菲莉娅的名姓,他们在那位走在最前方的少女身上,看见了胜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