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新天鹅堡,一座矗立于王国北境最高的山巅,俯瞰着整段边境线的棱堡。
从前它是王国对抗北方蛮族的前沿大本营。
在蛮族归附以后,以军功立身的边境公爵卡斯狄兰家被封荫于此。
一代一代的卡斯狄兰都将曾经的棱堡当做家族的宅邸。
静谧高耸的城墙无言地讲述着家族的起家史,那个从战火中走来的军功贵族永远抹去不了铁和血的本色。
现任卡斯狄兰大公瓦尔卡曾是王国最英雄的将军。他所领导的那一次远征,曾是有史以来人类最接近打倒魔王的时刻。
在那以后他辞去了一切军职,终日躲在新天鹅堡中,以烈酒和竖琴为伴。
从此,鲜少人再听说过那名曾经的北方太阳的近况。
而安娜便是那有幸得以见到那名太阳的少数派。
梳成背头的银发,臃肿的脸颊,因过量饮酒而散漫的眼神,以及穿在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军礼服——一个早该死在过去里的糟老头子,这便是安娜对他唯一的印象。
“你就是剑之勇者?”
感受到那双浑浊散漫的目光,安娜站得如雪松一般挺拔。
属于奥菲莉娅的,不合身的礼裙干瘪地套在她的身上,显得她的身影格外的薄弱。
但那副瘦小的肩膀硬挺着,仿佛正扛起了整座棱堡的重压。
红眸抬起的瞬间,目光锐利如刀。
“是的,将军。”
她的音量不大,却在整座棱堡中回响。
“倒是和她有几分相像。”
瓦尔卡大公的目光凝聚在安娜的鼻梁,那双蓝眼深邃而空洞,仿佛淬满了岁月的毒药。
“我听说过你的事,很多很多。”
他的话语落下,犹如一场审判。
“我听闻你在魔王城下战至了最后一刻,你的圣剑也折断在了那里...可你为什么活着回来了?”
“我应该死在那里,死很光荣。但就像您的爱人一样,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挚爱之人的笑容,这便对吗?”
茶杯犹如冰锥一般擦过安娜的脸颊,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安娜不躲不避,任凭那飞溅在脸颊的茶水凝结成冰。
她的发言太过大胆了,就连奥菲莉娅都忍不住站起了身。
可饶是如此安娜也不躲不避,她迎着身侧两列的刀剑向前迈步,直到走到大公的宝座之前,大公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死亡并不光荣,活着才有希望。我也想胜利,做梦都在想。在那座城下我欠了无数座坟,如果不是奥菲莉娅,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会被困在那段噩梦里。”
剑尖刺破薄纸般的肌肤,血如红线一般缠住安娜的脖颈。
她任凭大公的剑划过她的喉咙,直勾勾地盯着大公因为愤怒而填补上色彩的眼睛,仿佛想要以目光做剑,直插大公的灵魂。
“恕我直言,将军,您的女儿比您要坚强的多。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如此倾心于她,我向她承诺过,我会成为她的剑。时至今日,此时此刻,我也并不打算放弃我的誓言,纵使代价是与您为敌。”
安娜一口气说出了如宣战宣言一般的辞令,她冷冷地拍掉大公手里的剑,一字一句都透着不容否定的决意。
“将军,您曾是我的偶像。”
安娜的手指抹过喉前的血线,如同为自己戴上了一串血色的项链。
“安娜...够了,你给我退下。”
身旁传来奥菲莉娅的呵斥声,小腹的纹章在灼烈的燃烧。
从前每当此时安娜都会退让,可今天,安娜想要挺起脊梁。
哪怕埋在身体里的那束火会将她焚烧成灰。
“安娜!”
“你还是闭嘴吧,废物勇者。”
身后袭来的骑士剑仿佛能斩裂天光。
安娜却并没有召唤出王都遇袭时一度修好的剑,她的圣剑依然折断,修好的只是假象。
她凭着一把断剑抵挡住了叶戈尔的攻势。断裂的圣剑亦是圣剑,落魄的勇者仍是勇者。
“少在这里大放厥词了...你懂什么,小屁孩!”
叶戈尔的剑再度袭来,安娜也迎剑而上。双剑相撞的瞬间,一堵厚重的冰墙阻隔在了二人中间,使用魔法的是奥菲莉娅,大公仍作壁上观。
“够了。”
苍老的嗓音如雄狮迟暮,仿佛太阳将要落山,但余晖依旧灼人。
“叶戈尔,她归你了。让她去你的部下见识见识,省的她在堡里碍事。”
大公的命令仿佛裹挟着不容拒绝魔力,“至于你,奥菲莉娅,在卡拉特家的公子来访之前,你给我好好地闭门思过。你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拒绝。”
“是...父亲。”
安娜话语出口的瞬间,叶戈尔擒拿住了她的脖颈,扭住了她的手臂。
“你现在就给我老实地闭嘴!”
叶戈尔拧过安娜的脸,俯首贴向了她的耳侧,他的怒吼声震得安娜几乎快要耳聋。
或许是奥菲莉娅的妥协摧毁了她的反抗意志,直到她被叶戈尔带出了们,她都没有再发一言。
“你到底想要怎样,安娜塔西娅。”
叶戈尔的拳砸在了安娜的下颚角,血腥气冲上了安娜的喉咙。
望着她这副死样,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涌进了叶戈尔的胸腔。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就凭你这幅衰样,你想救出小姐?少给我做你的英雄梦了!”
又一拳砸在安娜的额头,她没有还击,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望向叶戈尔的眼神不喜不悲。
“奥菲莉娅,她没有拒绝。”
“你是让小姐拒绝,让整个北境的目光都扎在你身上,彻底把一切的可能都毁掉,是吗?安娜塔西娅?要是真的想留在她的身边,就给我多信任她一点!”
“少多管闲事了。”
安娜粗暴地推搡起叶戈尔的胸膛,可那位久经沙场的战士却挺立如堡垒。
他冷冷地审视着安娜,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判和浸透骨髓的失望。
“你们在马车上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我想,小姐大概有她的打算。而你呢?就打算这么自暴自弃下去?还是说你想凭着那把断剑在这座棱堡里杀个七进七出?少给我装蒜了,你连我都对付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回应小姐对你的祈求?!”
安娜的手忽然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在期待什么呢?期待奥菲莉娅去忤逆她的父亲?期待凭着她们两个人,去对抗整个卡斯狄兰?还是在期待一场,如同食尽鸟亡,白茫茫一片的悲剧式殉情?
亦或者是由她来亲手结束奥菲莉娅的痛苦,然后饮下那杯名为解药的鸩酒,听着乌鸦哀悼“永不复焉”?
她为什么...不能多相信奥菲莉娅一点呢?她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她...一定不会束手待毙的啊!
自己真是个混蛋。
“回应她的祈求...”安娜喃喃自语,嘴角的血腥味和脸颊的钝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不然呢?”叶戈尔松开她,语气依旧冷硬,但那股纯粹的愤怒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现实主义。
“你以为小姐向你索取的是什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殉情吗?她选择暂时低头,是为了争取时间和空间。而你,却想把她拖下来,和你一起在泥地里打滚,然后把一切搞砸。”
他转过身,不再看安娜惨白的脸。
“跟我来。既然大公把你交给了我,就别指望有什么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