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管里奔涌的狂热随着冷风的刮过一点点冷却。
安娜的手脚沉得如同灌了铅,她艰难地迈开脚步,倚靠着茅草垛,斗志一点一点地瓦解开来。
她还沉浸在方才剑舞的余韵之中。
这是她头一次与叶戈尔平分秋色。
叶戈尔破解不了她的剑舞,安娜也难以斩落叶戈尔的头颅。
耗尽心力的他们如今背靠着用一个茅草垛修整。
裹挟着冰晶的风卷起安娜的裙角,袭击了她未着寸缕的双腿,冷得她下意识缩进了身体。
一个皮酒壶从茅草垛的那边递来,没塞紧实的壶口漏出了刺鼻的酒气。
那毫无疑问是醉人的蒸馏烈酒。
传闻北境之人有饮烈酒暖身的习惯,不知真假,安娜扬起喉咙灌了一口,无味如水,却仿佛在她的喉咙放起了一把大火,呛得她咳嗽连连。
这是她第一次喝这么烈的酒。与之相比,她从前在酒馆里惯饮的果酒简直就是小甜水。
身后响起了叶戈尔的嗤笑声。
“喝吧,别冻死在这。”
叶戈尔沉闷地换了一个朝向,他坐在安娜的身旁,此刻的他正凝视着远方崖壁的白桦,仿佛一位忧伤而敏感的诗人。
“我喝了才会死在这。”
白桦树有那么好看吗?安娜顺着崖壁望去,白桦在孤独地对抗着风雪。
而在那山巅之上矗立的新天鹅堡如一尊巨石压在山上,奥菲莉娅如今便被软禁于其中。
奥菲莉娅...她又在经历着些什么呢?
所谓的新娘修行,会把她折磨疯掉的吧?
奥菲莉娅。
浮现在安娜心头的,只有荒唐的“我想你”几个字。
可与着足以压垮一座山的风雪比起来,这样的想法太过虚妄了。
山无言,却仿佛在嘲笑着安娜的渺小。
“还不够...远远不够。”
安娜渴望变得更强,她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拥有力量。
“大公没说错,你果然和她很像。”
安娜像是为了排解心中苦闷一般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在叶戈尔的目光里,她正与已经模糊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叠。
一样的瘦小,一样的沮丧,一样的渴望着变强...一样是剑之勇者。
她的名字是塞西莉娅,叶戈尔初见她时,她是光芒万丈,身背希望的勇者,而他只是将军身后的一名副官。
“陪我练剑吧,叶戈尔。”
有一天她对他如是说。
在这座军营,在这片雪原,同样是倚靠着草垛,她和他无话不谈她喊他“教官”,而他也笑着取笑她是“列兵”,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只有叶戈尔明白深藏在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愫为何。
他会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那样他永远都是她最好的战友。
他见证着她嫁为人妇,然后很快有晋升为母亲。在本该陪在女儿身边伴她成长的时刻,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战场。
甚至都没有见她女儿一面。
而最终,那位勇者也饮恨止步于魔王城下。一向惜命的他像疯子一样冲进了潮水般反扑的魔王军中,没有人会觉得这个胆大妄为的疯子能活着回来。
可他回来了,还带着她的剑。
他永远也忘不了接过剑时,那位与她眉眼极似的女孩瞬间放大的瞳孔和那位大公沉重的叹息。
他怀着悔恨苟活至今日,然后,他遇见了身边这位新列兵。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顽强,一样的胆大妄为,一样的深爱着某人...深爱着她唯一的骨血。
大公老了,他是迟暮的日头,照不亮夜晚的黑暗。
世界曾是他们的,但终归也是她们的。
这位副官兼传令官兼参谋兼近卫决心要反叛他誓死效忠的主君。
所以他决心将那位小姐的剑锻打地更锋利一些。
这样她才有资格接过那柄剑,站在小姐的身边。
叶戈尔的嗤笑声停止了。
他沉默地灌了一大口酒,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是被大雪积压十余年的苦涩风霜。
“她当年…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是一个对着无名墓碑倾诉的老人。
“不够,远远不够什么的…这样的话她也时常挂在嘴边。”
安娜微微一怔,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她”指的究竟是谁——那位至今仍困住了奥菲莉娅的,某一任的剑之勇者...奥菲莉娅的母亲。
风雪声似乎小了些,像是在为这段往事让路。
“她总是身先士卒,总是冲向最危险的地方,她说,视死如归是勇者的根性。”
叶戈尔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的白桦,却好似穿越了时光。
“直到她组建了家庭,生养了小姐…我以为她会停下来。但她没有,她始终在准备着,奔向下一个属于她的战场。”
苍老无力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痛楚。
“大公把她藏了起来,用城堡,用家庭,用爱…...但谁都明白,笼子是关不住搏击天空的鹰的。”
叶戈尔没有说下去,只是又灌了一口酒。那口酒似乎格外辛辣,呛得他就连眼眶也泛起血红。
他猛地侧过脸,安娜在那双铁灰色的眼瞳中毫无阻碍地看见了怀念、愧疚、愤怒,以及破釜沉舟的决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列兵?”
安娜摇了摇头。
叶戈尔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安娜的心口。
“因为小姐,因为你。你和她是那么像,却又那么不同…你不是为了什么狗屁使命,你是为了一个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你想把她从这座该死的牢笼里,从那不该压在她身上的狗屁婚姻里抢出来,对吗?”
安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叶戈尔无情地戳中了她心底的秘密。
她迎着叶戈尔的目光,毫不退缩,斩钉截铁。
“是。我说过...我会陪在她的身边。”
“很好。”叶戈尔脸上露出一个狰狞却畅快无比的笑容,“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拿起那把剑,证明你有资格陪在小姐的身边。”
他站起身,将酒壶里残存的酒液一饮而尽,用力将空壶砸进远处的雪堆里。
“休息结束了,列兵!”
他指向远处山巅的城堡,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一个月后,婚礼那天,安娜塔西娅——”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你要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用北境的鲜血做聘礼,带走你的爱人...你,能做到吗?”
安娜深吸一口气,血液里那把被烈酒点燃的火,似乎烧得更旺了。
她挺直脊梁,如同雪松般扎根于冻土,声音清晰而坚定。
“是,教官。”
她举起右手,像一名真正的列兵一般向叶戈尔敬礼。
她的目光越过叶戈尔,再次投向那座铁幕般的楞堡。
她绝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