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奥菲莉娅?”
窗上覆盖着厚厚的白汽,奥菲莉娅用手一挥,留下四个透明的指印。
她无视了身后父亲的发问,目光越过了群山雪白,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她像是一位被囚禁于深宫的公主在翘首盼望她的骑士。
可是北境的风雪太烈,她怕会压弯了骑士单薄的肩膀。
“奥菲莉娅小姐,不得和您的父亲如此无礼。”
聒噪的礼仪教师还在喧哗不停。
“闭嘴。”
房间里的气温骤降,仿佛窗外的冰雪冲破了门窗的阻隔。
“谁允许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的?”
寒冰顺着地毯的纹路拔地而起,将那宫廷女官出身的礼仪教师骇得惊声尖叫。
瓦尔卡大公只是冷眼打量着女儿的胡作非为。
他并没有安抚礼仪教师的意思,那些繁缛的东西只会绑住北境战士的手脚。
为奥菲莉娅指派一名专业的宫廷女官来教导她礼仪,这是卡拉特家提出的要求。
为了弥补女儿在王都的所作所为,大公不得不在此事上松了口。
怎么样都好,只要能把奥菲莉娅嫁出去。
组建家庭,生育子女,成为卡拉特与卡斯狄兰之间的桥梁,瓦尔卡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掉她的念想。
她的想法太幼稚了,太不切实际了。瓦尔卡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不能再失去他们爱的结晶。
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塞西莉娅,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一瞬间,瓦尔卡在心底质问着那道淡银色的身影。
“闹够了吗?奥菲莉娅。”
瓦尔卡从地摊上拾起被摔落在地的线谱,轻轻抚摸着书封,仿佛在为它拭去沾染上的浮尘。
他将线谱摆上了琴架,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的女儿下达着命令。
“弹。”
只有短短的一个字。
“有什么意义呢?父亲。”
奥菲莉娅骤然转身,带着身后满山的风雪。
她冷冷地直视着瓦尔卡的眼睛,从那双眼里瓦尔卡望不见半点的温情。
唯有彻骨的冷,足以压垮山巅。
“奥菲莉娅。”
她无动于衷。
“下周,你的丈夫就会到达这里。我不希望那时你连一首像样的曲子都弹不出来。”
奥菲莉娅就像是一面畸变镜,她有多么地冷淡,瓦尔卡就有多么地暴怒。
一瞬间,山崩海啸般的压迫感在房间里迸发。
瓦尔卡如同一头迟暮的雄狮从天而降,愤怒而狰狞。
奥菲莉娅也不甘示弱,相似却迥异的寒冰在不大的房间里如犬牙般交错。
房间里冷得就连墙上的挂画都蒙上了一层冰霜。
“奥菲莉娅!”
魔力的野蛮对撞终是瓦尔卡更胜一筹。
奥菲莉娅纤细的身体微微晃动着,脸颊退去血色,就连唇也显得苍白。
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的冰冷却没有丝毫融化,反而变得更加锐利,如同质地最坚硬的蓝宝石,死死抵住了那来自父亲的怒火。
她不仅仅是在对抗着那足以横扫一切的蛮力,她对抗的更是父亲强加于她身上的,名为“爱”的枷锁。
“我不会弹的。”奥菲莉娅的声音中仿佛凝结着冰碴,“我为什么要弹我根本就不喜欢的曲子?我弹琴是为了谁?为了那个我从没正眼瞧过的丈夫吗?他是谁?凭什么能让我拉下脸来取悦他?”
“或者说...父亲,你想我变成什么样子?一位百依百顺的妻子,一位被家庭拴住的母亲...亦或者,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囚禁在牢笼里的金丝雀?就像妈妈那样。”
瓦尔卡山一般的影子几乎完全笼罩在奥菲莉娅的身躯。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给眼前的逆女一记耳光,但他的手举到半空,却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很像她的母亲,无论是拧起的眉毛还是坚硬的背脊。
这一巴掌,瓦尔卡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来。
“父亲,当年你把妈妈留在身边的时候,是不是也举起了你的巴掌呢?”
奥菲莉娅的声音冰冷而破碎。
她冷笑着,仿佛一位公正的法庭抄录在复述着一宗案卷的事实,带着浓浓的审判与讥讽意味。
“父亲,你说你爱妈妈,所以为了保护她,你把她留在了这座城堡里。可你真正想过理解妈妈到底想要什么吗?妈妈到底在追求什么你有考虑过吗?妈妈爱你,所以她心甘情愿地做你的笼中鸟。而父亲,你呢?你直到现在,还在用相同的方式逼我,逼你的女儿放弃爱情嫁给一个根本不爱的人!”
泪划过奥菲利亚扬起的脸颊,宛如钻石一般晶莹,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硬度。
转瞬间,她的眼泪滴落成冰。
“砰!哗啦——!”
墙上的挂画玻璃被震的龟裂,精美的瓷器从架子上摔落成碎片,那架昂贵钢琴的琴弦根根崩断,此刻正发出凄厉的哀鸣。
奥菲莉娅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瓦尔卡心中最痛、最无法愈合的伤口。
偏偏将那把刀插进心脏的,是他和她的女儿。
“爱?呵,奥菲莉娅,你还真是长大了,和我谈起‘爱’来了,你懂什么是爱吗?看着爱人走向一条必死无疑的路,这就是爱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你们都平平安安!去他的使命!去他的复仇!让你们平平安安的生活,这难道不是爱吗?”
瓦尔卡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可奥菲莉娅却冷淡得像是一位在观看拙劣独角戏的观众。
她并不想为他而叫好,他说的一切都令她发自骨髓地感到恶心。
“父亲,那不是爱。我也好,妈妈也好,你根本...就没有问过我们想要被这样对待。关住金丝雀的笼子...又怎么会是爱呢?”
瓦尔卡的咆哮在房间里回荡,撞在奥菲莉娅冰冷的沉默上,碎成一地无力的回音。
奥菲莉娅没有再反驳。
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她的父亲,可那眼神却让瓦尔卡的心脏一阵绞痛。
它无声地宣告着: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一个思想永远说服不了另一个大脑,人也永远无法说服另一个用“爱”为自己筑起高墙的人。
瓦尔卡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辩解,在这彻底的沉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像是对着礁石咆哮的海浪,狠狠地拍打上岸,最终却只能无力地退去。
“父亲...以前,我也和您一样,认为这就是爱。可是安娜,那个被你看的一文不值的剑之勇者,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我需要的不是牢笼,而是陪伴,我也从来不需要什么家庭和婚姻来绑住我的手脚。我的爱情应当是我的翅膀,是我最锋利的剑。”
瓦尔卡举在半空的手,终于彻底无力地垂落下来。
不只是手臂的下垂,一瞬间他整个人的精神也随之垮塌了下去。
他心底用爱围铸的高墙,顷刻间被她的女儿击垮了。
“好,很好。”
良久,瓦尔卡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干瘪的音节。
声音嘶哑,仿佛被刚才的怒火和此刻的绝望灼伤了声带。
他没有再看奥菲莉娅,只是缓缓转过身。他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老人,蹒跚地、沉默地踩过地上的碎瓷和冰碴。
厚重的房门随着他的身影远去缓缓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却如同墓穴封石落下,将父女二人彻底隔绝在房间内外。
只剩下奥菲莉娅一人。
窗外风雪依旧,屋内死寂如冰。
先前支撑着她的所有愤怒、委屈和辩驳的力气骤然抽空。
她纤细的身体晃了晃,脊背无力地靠在了还残留着冰霜的墙壁上。
她哭不出来,只是觉得一种无边无际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渗透进她的皮肤,她的骨髓,她的心脏。
她缓缓滑坐下去,用手臂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父亲那佝偻的、落日般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她赢了这场争吵吗?
也许。
她彻底的变成了一个人,她斩断了最后的名为父亲的纽带。
她的身边...连一个玩偶都没有剩下。
救救我...我的骑士大人。
奥菲莉娅在心底衷心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