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
安娜的脚步轻快。
莉迪娅抬起头,一瞥望见了安娜侧颈的红色淤痕。
那一抹淡红如岩浆般灼痛着莉迪娅的心。
那是什么?
告别吻?亦或者是...更进一步的事情?
莉迪娅不敢再想,每想一次都是对心灵的鞭笞。
她的心快要渗出血来了。
“没…没等多久。”
莉迪娅眼睑低垂,喉咙有些发紧。
她强令自己扭开目光,假装被路边的石子吸引。
她不敢再直视那银发间若隐若现的粉色淤痕。
“出发吧。”
她故作轻松地迈开步子,抢先走在安娜前面半步,不敢再与她并肩。
仿佛这样就能不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证据。
沉默,还是沉默。
莉迪娅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总觉得她们不该无话可说。
可是又能说什么呢?虽然嘴上叫着“姐姐”,可她一点都不了解安娜。
她连这时候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你曾去过斯卡布罗集市吗?”
安娜清唱着某首失落的歌谣。
莉迪娅曾在父亲的部下军营里听过这首曲子。讲的是背井离乡被迫南撤的士兵们,站在路上,眺望着已沦为一片焦土的故乡。
斯卡布罗,紧挨着同名的河,总是涛声浩荡。
他们的家就在这条河上,那里有森林矿藏,还有漫山遍野的林果和米粮。
那里是许多人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姐姐...你也听过这首歌谣啊。”
“嗯,曾经听人唱过。”
不知不觉间,安娜加快了脚步,与莉迪娅并肩而行。
“我以前来过这边。”
日光西斜,残阳如火。
安娜的银发染成了鎏金,她的目光眺望远方的山野,神情肃穆而寂寥。
就像是回忆起了某件深埋心底的往事。
雪松的冷香,混合着荒野的风,若有若无地擦碰在莉迪娅的鼻尖。
她发觉自己或许正在窥视着安娜的过去。
那显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或许是一块伤疤,揭开它,就能窥见里面淋漓的血肉。
这样的事情,她有和那位大小姐袒露过吗?
一点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莉迪娅的心头生起。
“可以和我说说吗,姐姐。”
莉迪娅轻轻撞了撞安娜的肩。
“告诉你也无妨。”
安娜猫一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着背脊。
“我曾经参加过远征。”
“远征?”
可以被称之为“远征”的,只有王国倾举国之力发起的,配合五人勇者的收复失地的北伐。
“嗯,就是三年前那次。”
莉迪娅攥紧了拳。
三年前的远征,她失去了父亲,在那之后不久,母亲从高塔之上一跃而下。
她说她化作了飞鸟,去寻找她的挚爱。
她的身后是滔天的火,她想要用一切来为自己殉葬。
其中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女儿。
但莉迪娅活了下来。
为了生存,她先是将自己卖给了王都的奴隶商人,又被转卖到了某位边境伯爵的手中。
她在伯爵将要“宠幸”她之时刺出了短剑,然后逃往了阿尔比恩。
随身的只有那把短剑。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路的艰辛。
一切苦难的根源...都是那场失败的远征。
莉迪娅痛恨草率发起远征的王家,也痛恨那帮无能的勇者。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让他们也尝尝她的苦难。
莉迪娅多么希望安娜说出口,说她也是那场远征的受害者。
这样她们就可以一同舔舐伤口。
可是,安娜说出口的话却几乎要将莉迪娅的一切期待毁掉。
她说,她就是那位剑之勇者。
那位在公审大会,被万民唾弃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会这样。
安娜的目光依然望着远方的山野,那里埋葬着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人。
莉迪娅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瞬间她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全身所有的血液在瞬间沸腾,又在下一瞬间冻结。
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枯朽的木头。
父亲战死、母亲纵火、沦为奴隶、颠沛流离、手刃仇人……
所有因那场远征而凭空生出的苦难,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下一下地炙烤着她的心。
每一下都撕心裂肺,每一下都痛不欲生。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姐姐”。
那就是她苦难的根源,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她死死地盯着安娜的背影,她的月光在一瞬间四分五裂。
犹如玉盘摔得粉碎。
为什么爱里永远要夹杂着恨呢?
安娜终于察觉到身后足以溺死人的沉默。
她缓缓回过头,那双在莉迪娅看来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瞳一瞬间暗淡下来。
“我很抱歉。”
想要说什么,想要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安娜沉默地接下了所有的苦闷。
“抱歉...有什么用呢?姐姐。”
莉迪娅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间漏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浸透了恨。
“我没有家了,姐姐。你和我说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我的父母她们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像一面镜子,映出那位罪人的模样。
“对不起...”
一声道歉刺痛着莉迪娅的伤口。她猛地拔出剑,用力刺向了安娜的胸膛,可她的双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无论如何她都刺不下这一剑。
安娜只是静静地看着莉迪娅
那双红瞳里如同掀起了一场漩涡,拧巴着悲伤、愧疚、还有深不见底的疲倦。
她早已习惯被人投以冷眼,无论是谁。
“我恨你...姐姐,不,安娜塔西娅。”
她恨她,无比地恨。
可是…她真的下得了手吗?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她忘不了哥布林巢穴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她忘不了递给她委托单时一瞬的微笑;她甚至忘不了并肩而行时,她偶然一瞥的寂寥侧脸……
爱与恨的风暴几乎快要将她撕得粉碎。
莉迪娅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短剑插回鞘中。
她转过身,背对着安娜,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她将爱与恨一道关进了心底的笼子。
“委托…还没完成。”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吐露得无比艰难,“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她没有原谅那位将她从云端拉至泥潭的罪魁祸首,远远没有。
但此刻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还有人在水深火热中等待着她们的解救。
“嗯。”安娜低声应道。
沉默再次席卷而来。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苦难浇筑的鸿沟。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彼此平行的线,再也无法交织在一起。
这段通往斯卡布罗遗迹的路,注定变得无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