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欠你了，莉迪娅。”
安娜瞥了一眼被烧焦的身体，此时竟有些坦然。
明知死亡就快要来到，她却从未觉得如此轻快。
好像压在身上的大山也在爆炸的一瞬间化为了粉末。
她终于可以不再理会那些积压在心里说不出口的情感，放肆地说出任何自己想说的话。
“姐姐，你别说话了。”
莉迪娅发狠一般从自己的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来，按压在安娜身上，想要止住沅沅外淌的血。
可这是徒劳无功，这片小小的碎布在一瞬间被鲜血浸透。它是那么地无助，简直和莉迪娅一模一样。
“听我说，莉迪娅。”
安娜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落在了莉迪娅的脸颊。
“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她瞥了一眼自己淌血的伤口，近乎冷酷地给自己下了定论，“这种程度的伤，已经不是止血就能解决的。”
“可是！”
莉迪娅不管不顾，她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一方小小的伤口之上，仿佛这一她就能堵住那溃堤一般的伤势。
可她按住了这处，另一处就会崩开。她又手忙脚乱地去另一处止血，可刚刚松手，才按压没片刻地伤口便又渗出血来。
莉迪娅紧咬着牙关，不让泪水落下。
“听我说。”
安娜的手掌摩挲着莉迪娅的脸颊。
“当年的事，其实罪不在我。”
她的声音冰冷，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仿佛她只是一个目睹全程的目击者，而并非被裹挟其中的受害者。
莉迪娅在她的声音里几乎听不见一丝一毫的自怜自惜。
“当年在魔王城下，擅自后退导致阵线瓦解的，是枪之勇者格赫罗斯与公主海伦。”
她终于将一切都说出口了。
在这最后的关头她想一吐为快。
人之将死，她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那些未尽的执念、过往的委屈，都将随着她一起埋葬进坟墓。
而在这之前，她想将这些，全部向那位恨着自己的女孩倾诉。
“国王陛下下达了死战到底的命令，所有人都拼上了性命，在城下和魔王军最后的余孽一决死战，可是...”
安娜咳了一口血，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将看守后路督战的任务交给了公主，然后她便放跑了格赫罗斯。”
在那之后的事情莉迪娅已然可以想象。
慢长焦灼的战线上有一点被突破，那么紧接着，整条战线都会全盘瓦解。
再然后便是溃逃，一败接着一败。
将好不容易收复的故土拱手相让，将同袍的尸骨丢在他乡，将怀着希望重返家园的百姓全部抛弃——
莉迪娅惊骇得浑身发抖。
可安娜并没有停止诉说。
她无情地袒露出了当时的真相。
“格赫罗斯撤退以后，和海伦公主一起，封锁了我们所有人的后路。她们想用我们的死战...来争取她们逃跑的时间。”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莉迪娅的胸腔里鸣响。
最后的结局她明了。
在王国的报道里，是英明神勇的枪之勇者力挽狂澜，挽救了王国将士的生命。
可是莉迪娅记得，那天她在边关翘首以盼，回来的却几乎全部是打着王旗的近卫军。
枪之勇者骑着高头大马，沐浴着万民的欢呼，都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美人配英雄，人人都说公主殿下觅了个好夫婿。
却没有人会看见那些凋零残缺的，由其他勇者带回来的战士。
更没有人会看见那些垂头丧气的勇者们。
再之后便是王都的一场公审，枪指认剑为元凶。
于是剑沦为了奴隶，而枪踏着昔日同袍的骨血坐稳了贵族的宝座。
无数的家庭就此破碎，无数的田园就此荒芜。
大家将恨意化作矛头，全部指向了受害者的背脊。
而那位蒙受了千夫所指的瘦小勇者，却几次三番挺身而出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莉迪娅再也止不住泪水滚落。
如果不是她被仇恨蒙蔽，如果不是她被幻术操控，如果不是她......
莉迪娅多么希望此刻倒在血泊中的人是她。
她破碎的月光重新凝结，但却很快便要散了。
莉迪娅只恨月光不能长久地照在她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
都没用了，事已至此。
安娜望着莉迪娅的眼泪，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在最后时刻还背负着某人的恨意。
她也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了。
眼皮阖上的瞬间，奥菲莉娅出现在了眼前。
是啊，奥菲莉娅。
我食言了，奥菲莉娅。
安娜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拥抱她遥不可及的月光。
明明方才有了转机，明明生活才有了起色。
可全部都将化为镜花水月，捉摸不住。
她恨，她遗憾，她不认命。
可是，都没用了。
一切的遗憾都将随着她一起风化。
最后的最后，她只想说：
遇见你真是太好啦，奥菲莉娅。
可她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我爱你，奥菲莉娅。”
她想说“再见”，却嗫嚅地说不出口。
“笨蛋！爱我就当着我的面和我说！”
光好刺眼。
安娜只觉得身体好轻。
不痛了。
她睁开眼，瞳孔却在一瞬间放大。
紧接着泪如泉涌。
“奥菲...莉娅。”
她好像被月光温柔地环抱。
无数的魔法符文涌入她的身体，修补着她的身躯，将她一点点地从死神那里抢回这边。
这是最高级的治愈魔法。
安娜看着奥菲莉娅的唇一点点失去血色，原本润泽的金发一点点变得干枯。
仿佛发动这魔法的代价是损耗她的生命力。
“停下，奥菲莉娅，停下。”
安娜伸出手，捧住了奥菲莉娅的脸庞。
“闭嘴。”
奥菲莉娅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维持着魔法。
一瞬间，安娜只觉得太阳在眼前爆裂开来。
她再次睁开眼时，奥菲莉娅正趴在她的胸膛，倾听着她的心跳。
“傻瓜。”
奥菲莉娅说。
“你才是傻瓜。那个魔法，代价可不轻吧？”
安娜揽住奥菲莉娅的头，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颅顶。
“一生只能发动两次的哦，会耗费掉一半的生命。”
奥菲莉娅疲惫地眨了眨眼，她仰起脸，在安娜的唇角落下一枚不轻不重地吻。
“笨蛋。”
“安娜才是笨蛋吧，背着我出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那也是有原因的。”
安娜侧过脸，却被奥菲莉娅强行掰正。
“现在，你的生命里有了我的一半，安娜。”
不知是谁的吻，其中带了血的味道。
两人的血在舌尖交融，再也分离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