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不是在包庇他。”
杰西卡的目光和她的剑一样冰冷。
她深深地凝望着眼前并肩作战过的安娜，低下头，不语，像是在内心进行某种挣扎。
终于，她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妥协一般放下了剑。
“所以，你要拿他做什么？”
杰西卡抱着双臂，将目光从安娜身上移开，好似发泄怒火一般重重地收剑入鞘。
“我需要他的情报，关于斯卡布罗遗迹，还有那些女孩的。”
安娜轻手轻脚地拖住达米尔的断手，像是拖住了一块破布。
“最好真是这样。”
言罢杰西卡不再纠缠，她扔下安娜，径直走下来桥。在被烧成一片灰烬的甬道里，残灰中埋葬着她的伙伴。
她将剑插进灰土之中，单膝跪下，手指在胸口画着十字。
她紧闭着双眼，双手在胸前交叠成拳，宛如一位虔诚的教徒。
或许她真的是一位信教者，正向她的主神祈求着安宁。
“愿你们在天之灵，能与此生重要的人重逢。”
她祈祷着，与先前的冰冷判若两人。
如果说先前举着剑的她就像是一块坚硬寒冷的铁，那么此时的她便是一团余温尚存的火种。
直到将悼词唱完，她都没有松开过那些遗骸的手。
一直随着杰西卡走进她们设在密林另一边的宿营地，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就是一台忠实执行既定命令的魔法傀儡，每一步都僵硬而沉重。
她始终没有回头看过来过一眼，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仇恨暂时搁置一边。
到了营地，她脱下盔甲，拿起小锤和铁皮，叮叮当当地修补起自己的盔甲与剑。
她是一位相当熟练的工匠，每一下挥锤都精准而有力。铠甲之上那些细小的凹陷在她的敲击下重新恢复平整，不易察觉的裂痕也用铁皮填补完整。
她用水磨砂石将剑重新开刃磨砺，动作仔细认真得如她之前的祷告一般。
她仿在用沉浸于某件事情来冲淡悲伤和仇恨。
安娜坐在帐篷里，凝望着杰西卡的侧影。
在她身边，奥菲莉娅正枕着她的腿熟睡。
奥菲莉娅的呼吸均匀而轻盈，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着，整个人蜷曲在安娜的脚边，像是一只依恋人的白猫。
就连莉迪娅也靠着一块木桩睡得香甜，口水顺着她咧开的嘴角滴落在地，看来大概是做了个好梦。
身边一声闷哼，是达米尔从昏厥中苏醒。
他的手腕被整个斩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骨茬。他的另一只好手被安娜用铁链吊缚在梁上，牵扯着他身上的伤口剧烈地疼。
他的整个后背都被兀露露的火烧的焦黑，整个人早已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活像一具冢中枯骨。
“能放我下来吗？怪疼的。”
他的眼中再无一丝倔强，只有满溢的死志。
“不能。放你下来的话，我不清楚有人会不会砍了你。”
安娜的声音压的很低，望向身后水边忙着磨剑的杰西卡。
“我原以为我们当中只有你能理解我，安娜塔西娅。”
达米尔的目光望向趴在安娜腿上的奥菲莉娅，眼睛一睁一闭，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着。
他忍耐着剧痛，硬挺着不发出一丝呻吟。
“你太极端了，达米尔。”安娜的手指在奥菲莉娅的发丝间轻轻拨弄，金发缠绕着她的指节，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达米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安娜。
在他的印象里，那位曾经的剑之勇者不怎么说话，总是沉默地抱着剑奔向一个又一个战场。战事最激烈的前沿，总能望见那瘦小的背影在奋力地鏖战。他曾在闲暇时打趣过她，可她却冷得就像块铁。
达米尔一度怀疑过她是否真的还抱有感情。
她总是默默接受着那些被强加于她身上的事务，无论是否真的与她有关，她从不拒绝，也不反抗。即使是在公审中被宣判有罪，她甚至连抗辩的权利都自我舍弃。她就连骂名都沉默地扛下。
达米尔从未想象过那块铁也有爱上某人的那一天。
“是你变得太多了，安娜塔西娅。”他低下头，像是在追忆着时光，“已经多到我不认识你了。”
“或许吧。人不应该永远溺死在过去里，达米尔，该向前看了。”
达米尔忽然觉得有些想笑。都什么时候了，那个安娜塔西娅竟然还想着劝他回头。
明明他早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位磨剑的女骑士身上强行压抑住的杀意。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可是安娜不懂，她总觉得回头是岸，一切都还有转机。
她变了又没变，骨子里她还是她，一样的软弱，一样的善良。
一样的不长心眼，一样的被人当成傻瓜。
“向前看...我回不了头了，安娜塔西娅。”达米尔深吸一口气，在心底暗自下了决心，“说吧，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你，和兀露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是命令，魔王陛下的命令。”
达米尔懒得解释，于是他决心用一种只有他与安娜听得懂的方式来讲述这件事。
“你知道‘投名状’吗？安娜塔西娅。”
他笃定她一定知道，她和他有着一样的来路。
“嗯。”
“就是这么一回事。”
达米尔自认为他的答案已经够明晰了。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知道那群牛头人掳走的那群女孩...是因为什么？”
安娜点点头，她对达米尔的答案还算是满意。
“你应该很清楚的。魔王的宫殿里，最不缺的就是哪几样东西。”
财宝、书籍和少女。安娜到达过那座奢靡的宫殿，她自然清楚。
她也听明白了达米尔的话外之音。恐惧与愤怒交织着爬上了她的心头，断剑的那一刻在她的脑海里重新上演。她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牛头人...
而是君临此地的魔王本尊。
冷汗顺着鬓发滚落，安娜只觉得喉咙里塞了一团沁着水的棉花，堵的发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安娜塔西娅...如果答案还让你满意的话，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达米尔觉得时机已至。
“你说...”
“我想问你，你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他清楚地看见了安娜塔西娅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她的手指紧紧抠住了裙角，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达米尔，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果然...她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