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米尔将一切都看得真切。
安娜塔西娅她变得太多了。
达米尔曾经觉得每一个勇者都是残缺的,他们或多或少缺乏着生命之中的某一个重要的部分。
枪缺乏担当,盾缺乏勇气,杖缺少同理心,自己缺乏正义...
而安娜塔西娅缺少的是爱人的能力。
她不懂爱别人,甚至不懂爱惜自己。她总把自己当做一把不会生锈的利剑,她从不在乎这把剑会不会损伤。然后,她折断在了魔王城下。
可如今看来,她那残缺的部分已经被人填补地满溢出来。
这是达米尔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对某种事物的恐惧。
她在害怕什么?害怕分别?害怕遗忘?
还是怕好不容易拥有的爱情会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你真的变得太多了啊,安娜塔西娅。
达米尔在心底嗤笑一声。
他一向觉得强者改变环境,只有弱者才会自我改变。可偏偏是这么个改变的与从前面目全非的安娜,居然将他轻易地打败了。
她践踏了他的正义,也碾碎了他的灵魂。
他尝试着反思自己做得是否真的是错的,可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安娜塔西娅。
明明她是他们当中经受苦难最多的人。
按理说经历过那样悲惨的遭遇,她应该仇恨这个世界才对。
毕竟错的不是他们,是这个世界啊。
他无法原谅安娜,可他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选择便只剩下一个了。
唇齿间渗出腥甜的血,夹在双齿之间的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只要用力咬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而那些过去,卑微的、惨痛的、曾经荣耀的,比起死来说,不过只是些许风霜罢了。
反正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即使他早就忘了那边的事情。
该结束了。
这样他也可以不再被心中的苦痛折磨。
他想要一了百了,为这段强行邀他入局的英雄谭画上句号。
死是最轻松就能做到的事情,难的是明知苦难却依然背负着活下去。
达米尔自知自己始终都是那个懦夫。
他没有勇气再去对抗命运的不公,他走弯了路,他回不了头,他也不想回头。
“安娜塔西娅。”
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将他所窥视到的真相的一隅,吐露给他们当中最小的妹妹。
“既然你已经找到你的幸福了...你就别再掺和这场战争了。”
他想要将他仅存的记忆全部倾注于目光之中。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安娜的脸上,睚眦欲裂,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他终归是流不出泪的,渗出眼眶的只有两行红血。
这位从前的勇者此刻就像一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恶魔。
“达米尔...”
安娜的心间好似吹过一阵风,卷起了堆积一地的残枝枯叶。
“安娜塔西娅,如果有一天,你将一切都遗忘了...那么坐在那个王座上的人,将会是你。”
达米尔几乎呕尽了全部的心血。他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双捉摸不到的巨手紧紧攥在手心,或许在下一个瞬间,他的心脏便会爆裂开来。
血渗出了他的耳朵和鼻腔,他紧咬着唇,将血堵在嗓子里。
他的皮肤逐渐变为青紫色。缚住他手腕的铁锁在一瞬间被撑得爆开。他手化为了利爪,狰狞着面目,发狠般戳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捧出了一颗深紫色的,已经化为了晶簇的心脏。
“安娜塔西娅...看好了,这...”
嘭。他的话永远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爆开,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留下那颗暗紫色的晶簇心脏。
前弓之勇者达米尔,死亡。
安娜呆呆地立在原地,她踉跄了两步,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
她的脊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安娜。”
奥菲莉娅揽住了她的肩,想要将手中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安娜只是如同一台失控的魔法傀儡一般动也不动。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枚晶簇心脏,如同在凝视着无底的深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颗晶簇,光滑,滚烫,仿佛蕴含着某种尚未泯灭的心志。
那颗晶簇像是拥有某种灵智似的,在被安娜触及到的一瞬间飞向了她腰间的剑。在护手的间隔之上,凭空增添了一颗暗紫色的宝石,与那颗湛蓝色的并列。
安娜像是得到了某种指引一般握紧了剑,走出帐篷,将剑铮然出鞘。
她轻轻一挥,一道光刃如同箭矢一般从剑尖射出,瞬间洞穿了一颗老树粗粝的树干。
那颗宝石里仿佛寄宿着澎湃如海的魔力。
那颗蓝宝石锃地闪耀了一瞬。
刹那间湛蓝色的魔力如丝线一般绑住了安娜的右手,渗透入皮肤,融进了她的血脉。
安娜的心澄澈如镜,无数从未见识过的剑招在她的脑海中烙下痕印。
她只是轻轻地一挥剑,剑刃扬起的风却几乎折断了一颗大树。
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展现在安娜面前的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应当属于勇者的力量。
绝非空有勇者的虚名和一柄圣剑。如今寄宿在剑中的,是一股真正能够与魔王抗衡的伟力。
这力量恰如一阵风,来的毫无预兆,也说不上什么道理。
荒唐而任性,就如同某位性子恶劣的大小姐一般。
“安娜。”
奥菲莉娅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比起莫名而来的力量,奥菲莉娅更在意达米尔死前的那些坦白。
“你还记得...来这边之前的事吗?”
她抿住唇,斟酌着措辞,生怕会触及到安娜避之不谈的伤疤。
“...”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安娜无言,只是一味地低下头,答案不言而喻。
关于所谓的那边世界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没有人刻意向她强调,她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原本并不属于这里。
在她要意识的时候人便生活在王都,她跪倒在国王与枢机的冕下,从圣坛中接过剑,宣誓将用自己的生命与热忱来捍卫人类生存的权利。
可她为什么会在王都,又为什么会许下这种誓言呢?
安娜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被刮过的鱼鳞,一半留在身上,鲜血淋漓;一半落在水中,牵起红色的丝线。
她只觉得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