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乌云彻底揽在了身后,没有了月光的加持,湖面就像石墨一样充满了远古而又沉默的气息。
毫无动静。
我罕见地感到失望:或许幽灵终究只是虚幻之物吧,毕竟我来了这么多次,却始终没见着。
那天的传闻散播开来后,便没再听说有谁狼狈地掉下湖去,也没人说见到那个幽灵,但新一轮的传说却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飞到大家的谈天里。
“我梦到那个幽灵了,好像也是在容湖边,听声音还是个女生,她一直对我说着“好冷,好冷”,真的吓死我了。”
过了几天。
“她也进到我梦里了,她说她是跳河死的,貌似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稀里糊涂就醒了。”
最为神奇的大概还属这一个。
“我梦到她问我:你想和我殉情吗?”
接着,铺天盖地的信息就日渐传开,我甚至怀疑随着对“她”了解的加深,大家现在究竟是害怕还是好奇呢?
更有甚者,还有人跑到办公室里,直截了当地问学校之前有否发生过什么案件,结果当然就是老师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来客,然后便让他无功而返。
再到后来,这位一开始令人心惊胆战的幽灵,也逐渐被大家的描述丰满成平易近人的形象。简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即便她并非真实存在的,仅凭这些富足的信息,大概也可实现其应有之价值吧?
我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是无心之举,但刚刚遮掩月亮的乌云却被我轻轻地吹开了,黑暗中鲜明的月光一下子攀上了大半湖面,粼粼的波光晃得人一时间睁不开眼。空气凉凉的,我闭上双眼感受着月光的净化。
少顷,催眠般的触感逐渐消失,我缓缓活动开眼皮。如满藏惊喜的月光一般,她就这样闯入我的世界。
奇怪,比起惊讶和惊惧,我倒更多地感到释怀。这种感觉,就好像相信她的出现会给我带来良性的什么似的。
如大家所说,她身着纯白松软的连衣裙,晚风撑开她的裙摆,让人不禁担心倘若风力稍大的话,她是不是就会被不小心吹到月亮上去。
她的下身模糊一片,乌黑的发丝延伸到那处也断了尽头,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
不得不说,这才有幽灵的样子。我脑中产生了不合时宜的想法。因为她的脸庞和表情,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再美丽不过的女孩子。
她一声不吭,如月光般清冷的眼神默默地凝视着我。我的脊背没有发凉,腿脚也丝毫没有颤抖,反而心口那颗正在搏动的东西,似乎被一双温暖的手掌包裹了起来似的,每一次跳动都明显地感到疲惫。这种心塞的感觉,仿佛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我却又完全回想不出什么。
她在等待着我说点什么。我突如其然地意识到了,但我一时却又找不到什么话题,无奈,只得先打一个普通的招呼:“你好。”
没有回应。她仍在似远似近处默然伫立,用她那似远似近的眼神包容着我全身。
难道是声音没有传到吗?还是说她其实回应我了但我却没听到?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我为这些不知是否称得上烦恼的烦恼苦闷时,我的视野一下子被她所覆盖,她的面庞和眼神,则无与伦比地嵌入了我的心。
我被惊得后仰身子,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平地而跌,而还不待我回过神来,她一个突然的点头让我持续睁大双眼,身体还在紧张地等待她接下来的动作。
看样子……这好像是对我刚刚招呼的回应?我暗地里松了口气,脑袋也下意识地沉了沉。
这算是我的进一步回应吧?其实我很希望她将这个反应认定为深入交流的信号。可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吓完就消失啊。
“噗哈——”没有错,现实中有笑声传来。
哪里的笑声?我很想左顾右盼,去找寻那道笑声的源头,但面前的她——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遮住嘴巴哧哧笑个不停的她,却始终掠夺着我的目光,我目力所及之处,仿佛只剩下了丝毫不像幽灵的她——以及她那丝毫不像幽灵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了。
我傻愣愣地看她大笑良久,怎么也想不明白原因何在。等到她终于直起身子,将意犹未尽的脸庞端端正正展现在我眼前时,她还掂去了眼角未尽的泪水,大概是笑得太过猛烈所流的吧。
“好笨。”一切的动作最终化作两个意义不明的字。
“笨在哪里?”我老老实实地向她寻求答案。
她笑着轻微摇摇头,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简直让我噤若寒蝉,“不过也习惯了啦……”我隐隐听到她的一句嘟囔。
习惯了?习惯什么?
她不给我发问的机会,也没给我思考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问我,“来找我几天了?”
“找你吗?”
“我不会自作多情了吧?”
“怎么说呢……一部分吧,我只是习惯到这边来而已——当然你出现肯定更好。”我赶忙补充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最近一直看你来这,感觉没准你都比我还要熟悉这片湖了。”
“你……”我不由地瞥了眼她的下身,“就是最近很受大家欢迎的那个吗?”
“我很受欢迎吗?”
“至少大家都在谈论你。”
“那看来我出现得恰到好处啊。”她将垂在胸前的发丝挽到脑后。
“可能吧。”确实时机挺不错,也就让一对师生洗了个秋冬的野生澡而已,还顺带破坏了我的课间睡眠。不过,聆听她的传说确实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点色彩,不然的话——
冷风突然驰过,面前的她猛打一个哆嗦。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上湿漉漉的。奇怪的是,她的衣着与头发倒是看不出水迹,这大概就是灵异所致吧。
因为我还穿着厚重的外套,所以并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冷风有所惧怕。看到她似乎可怜兮兮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同学们总结出来的“法则”:和她相处的时候,可以绅士地脱下你的外套,然后温柔地披在她身上,这样她可能会愿意和你多相处一会。
这么想着,我竟真的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然后轻柔地套在如梦方醒的她的肩上。这时或许应该说些什么,好彰显些本就不多的男子气概,但我甚至连个拟声词都无从准备。
我就这么沉默地做完了整套动作,等到外套真正地离开我手时,凌冽的寒风终于像抓着时机似的狠狠地肆虐我身。我拼命扼制着打哆嗦的欲望。
她眼神奇异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奇珍异兽,“为什么突然给我穿外套?”
“因为……我看你好像很冷的样子。”
“看不出来嘛,你有点厉害。”她有些落寞地看向半空,“不过套上来也没用哦。”
“一件还不够吗?”
“你是真的笨。”若不是拎着身上的外套,我感觉她甚至会冲我额头打个弹指,“……怎么说呢,其实我穿和不穿没什么区别,因为现在的温度我一点都感受不到。”
“那你怎么还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因为我死的时候就是这么冷。”手掌突然袭来一阵寒意,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她扯下肩上的衣物并一手提着,将自己空闲的小手藏进了我的手心,那股寒意,正是她此时此刻——以及彼时彼刻的温度。
细腻的触感在我脑中上蹿下跳,仿佛要触发完所有掌管兴奋的开关,在如此寒冷的月色里,我竟然感到燥热难安。
她看上去倒轻松自在,无论是对刚说出口的话,还是对把手心交给我这件事。不知她生前,是不是也是这个作风呢?
“所以,你还是拿回去吧,谢谢你的好意啦。”虽然语调很明朗,但不知为何她看上去竟有些寂寞。
我也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寂寞,于是便对她说的话敬谢不敏。我和着夜风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
她递给我一个暧昧的微笑,将自己的手心从我这里抽离,然后重新展开外套,看来多少明白我这个决定的含义,尽管连我自己都无法准确地说上来。
“既然这样的话——”她突然像鹏鸟舒展翅膀似的将外套中的另一半空间敞开给我,那娇俏地歪着头的模样,大约是邀请我共享。
我被她这古灵精怪的动作晃了下神,下意识想拒绝,但嘴里却怎么都蹦不出一个字。
这时的我,在她看来实在是呆头呆脑的吧,不然她也不会顶着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霸气地将我揽进她的空间里。
好挤。哪怕被莫名地容纳进去,我也丝毫没有感受到外套应该带来的温暖——连二分之一都大打折扣,而且就我同她接触的那一片肌肤,令人心颤的水珠成为了我们之间无可奈何的障壁。
——我尚且还无法感受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还不如让你一个人穿呢。我摆出这样的表情。她看到后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嘲笑我无可救药的意思溢于言表。
我无奈地一笑,漏在夜风中的那一半身体仿佛在倔强地告诉我:“这样也挺好。”
至少,她现在应该不会突然从眼前消失,让孤零零的我对着外套的另一半空间大眼瞪小眼。
我不禁说道,“谢谢。”
“搞什么呢?这可是你的外套啊。”
“也是。”我莫名点点头,“其实我想谢谢你今天来见我。”
“怎么说得好像我们认识?”
“不……不是。”我为什么会犹豫?这个疑惑暂时被我抛至脑后,“我只是想单纯对这件事……说声谢谢。”
“那如果我今天没来呢?你会怎么办。”
“这样的话……”我不禁注目向仿佛随时会将我吞噬进去的黝黑的湖面,嘴中不受控制地吐出意料未及的话语,“我可能就会跳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