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枯井边上的童年

作者:村夫俗子 更新时间:2025/9/7 19:24:07 字数:1681

罗经这年才五岁。他的曾祖父罗岐山在那大雪夜以那般凄厉的方式谢世,留下的不仅仅是那八个血字谶言,更是一道骤然斩断的洪流。罗家这艘百年巨舰,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龙骨,开始不可逆转地倾颓、下沉。

门庭若市的景象如同被风吹散的残雪,顷刻无踪。往日里挤得水泄不通的堂前院落,变得空旷而死寂,只剩下几片枯叶被冷风卷着,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反衬出那深入骨髓的寂寥。曾经踏低了的门槛,再也无人来踏,渐渐积起灰尘。

乡邻们的目光变了。以往是敬畏、恳求、热切,如今却掺杂了恐惧、疏离,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的窥探。他们依旧从罗家宅院前经过,却不再驻足,而是加快了脚步,眼神躲闪,仿佛这高门大院里藏着什么噬人的瘟疫,或是沾上便会倒霉的晦气。“天地反噬”的流言,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罗家村的每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离罗家人远点,他们身上背着天债呢!”

“瞧见没?那就是罗岐山的孙子,啧啧,可怜哦,生下来就是还债的命。”

“嘘!别指!小心沾了晦气!”

这些低语,如同冰冷的针,无孔不入,刺穿着幼年罗经的耳膜。

罗经的父亲罗正平,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二十岁。祖父的暴亡和那血字的诅咒,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他变得沉默寡言,终日把自己关在祖父去世的气局堂里,对着那空荡荡的案几和冰冷的罗盘发呆,试图从祖辈留下的浩繁卷帙中找到一丝破解厄运的可能,却只熬红了双眼,徒增了鬓角的白霜。他身上的长衫愈发显得空荡,时常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念叨着“债”、“劫数”、“无力回天”。

罗经的母亲则是在忧惧和操劳中迅速枯萎。家中的经济来源几乎断绝,往日的富足如流水般逝去。她变卖了仅剩的一些首饰细软,勉强维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还要强打精神,抵挡门外时不时传来的、张家愈发咄咄逼人的巧取豪夺。她看罗经的眼神,充满了母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哀愁和担忧,仿佛在透过他,看着一个注定悲惨的未来。

罗经的童年,便是在这巨大的、无声的倾塌阴影下度过的。

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他的童年没有玩伴。

村里的孩子都被大人严厉告诫,不准靠近罗家那个“背债”的孩子。他只能隔着院墙,听着外面孩童嬉闹追逐的笑声,那声音明明很近,却又隔着一个世界。他常常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祖父去世那间堂屋外的廊下,看着庭院里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那口井,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他会在阳光好的时候,趴在冰凉的井沿上,朝下望去。井很深,里面黑黢黢的,只能看到井壁上湿滑的苔藓和几株顽强生长的杂草。他有时会对着井口小声说话,说今天父亲又叹气了,说母亲偷偷抹眼泪了,说张家那个管事的又来了,眼神好凶。

井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嗡嗡的,带着一股冷飕飕的凉气。

但他总觉得,井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听着。

有时,他会偷偷溜进父亲严禁他进入的气局堂。那里充斥着陈旧书卷和冷冽墨汁的味道。他踮起脚,够到祖父曾经用过的那个黄铜罗盘。罗盘很沉,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学着记忆中祖父的样子,笨拙地拨动上面的指针。

指针颤巍巍地转动着,偶尔会发出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那一刻,周遭的寂静和冰冷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了一丝缝隙。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既熟悉,又陌生,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但更多的时候,是无所不在的窘迫和屈辱。

家中的用度越发拮据,饭桌上的菜肴日渐简单,最后几乎是清汤寡水。母亲的衣服洗得发白,打了补丁。年节时,别人家张灯结彩,肉香飘溢,罗家却冷灶清锅,只有父亲更深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的啜泣。

张家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态度也越来越蛮横。他们以各种名目索要地契、房契,言语刻薄,姿态倨傲。罗正平往往气得浑身发抖,却因家族厄运缠身、势单力薄而无力反抗,最终只能屈辱地在那一份份文书上按下手印。

幼小的罗经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那张因愤怒与屈辱而扭曲的侧脸,看着母亲在一旁无声垂泪,看着张家人得意洋洋的嘴脸。他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一种冰冷的、名为仇恨的种子,在那口枯井般沉寂的心里,悄然埋下。

他的童年,没有欢声笑语,只有过早压上的沉重命运、旁人避之不及的恐惧目光、家族倾塌的轰然回响、以及那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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