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罗家老宅的沉寂和郭垒咋咋呼呼的翻墙声中流淌。转眼间，罗经和郭垒都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
乡里只有一所㇏中学，设在几里地外的镇子上。对罗经而言，离开罗家村，离开那口象征着他整个灰暗童年的枯井，本身就像是一丝微弱的喘息。然而，现实的压力随之而来。学费、书本费、每日往返的脚力，对早已掏空的罗家而言，又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父亲罗正平眉头锁得更深，整日对着那些泛黄的古籍唉声叹气，仿佛想从里面挖出黄金来。母亲连夜赶制绣活，眼睛熬得通红，指尖尽是针眼。
是郭婶，又一次伸出了手。
“让孩子去！必须去！”郭婶把一小卷仔细卷着的毛票塞进罗经母亲手里，态度强硬，“识字念书才有出路！总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老宅子里！钱不够，我这儿还有，我和垒子紧巴点，够俩孩子嚼用！”
就这样，罗经和郭垒，一起走上了那条通往镇中学的土路。
中学，是一个全新的、也更复杂的世界。这里的孩子来自更多的村子，他们对于罗家那“遭天谴”的传闻听得更多，演绎得更离奇。罗经这个名字，几乎成了“晦气”和“不祥”的同义词。
他依旧沉默寡言，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看不见的影子。然而，恶意总是如影随形。
他的书本会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沾满脚印；刚领的新作业本，转眼就被撕去几页；走路时，会突然有脚伸出来绊他；经过篮球场，飞来的球会“恰好”狠狠砸在他背上。伴随着这些的，是压低的窃笑、刻意的议论和毫不避讳的指指点点。
“离他远点，碰了要倒霉！”
“听说他太爷爷就是泄露天机被雷劈死的！”
“你看他那阴森森的样子…”
罗经习惯了。他只是默默地捡起书本，拍掉灰尘，继续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像小时候一样，把所有的屈辱和疼痛都咽下去，埋进那口心里的枯井。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每一次，郭垒都会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一样冲出来。
书被扔了？郭垒能吼得整个走廊都听得见，硬逼着对方捡起来擦干净，不依不饶。
被绊倒了？郭垒会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拳头捏得咯咯响，哪怕对方人多势众也毫不示弱，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常常能唬住不少人。
被球砸了？郭垒会抢过球，用更大的力气狠狠砸回去，骂骂咧咧：“手瘸了？眼睛长**上了？”
郭垒成绩不好，调皮捣蛋，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但他为人仗义，打架凶猛，又在镇上认识几个高年级的哥们儿，渐渐也在学校里混出点小名堂。他毫不避讳地和罗经同进同出，勾肩搭背，大声嚷嚷：“罗经，我兄弟！谁再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郭垒过不去！”
课间，郭垒会把自己偷偷藏的烤芋头分一半给罗经；放学路上，他会眉飞色舞地讲听来的趣闻，或者抱怨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试图驱散罗经周身的沉寂。
“理那群怂货干嘛？他们懂个屁！”郭垒总是满不在乎地说，“等以后咱哥们儿出息了，让他们一个个跪着给你擦鞋！”
罗经依旧话不多，但看着郭垒为他打架留下的淤青，听着他毫无心机的絮叨，心里那口冰封的井，仿佛照进了一丝井口之外的阳光。
中学几年，罗经在学业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尤其是那些需要逻辑和深邃思考的科目，他总能轻易掌握。而郭垒则对书本兴趣缺缺，更热衷于鼓捣些小玩意，或者想着以后怎么赚钱。
两人走在不同的路上，却因为少年时代最纯粹的保护和依赖，紧紧联系在一起。对罗经而言，郭垒是他与那个冰冷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一座可以依靠的、炽热而吵闹的山。而对郭垒来说，保护罗经似乎是一种天经地义的责任，是他枯燥艰苦的求学生活里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
他们依旧会在假期回到罗家村，回到那口枯井边。郭垒还是会往井里丢石子，而罗经，则会拿出那个被他摩挲得越发温润光亮的黄铜罗盘。
只是现在，他看着罗盘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无助和迷茫，那深处，隐隐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的锐利和探究。
中学的时光，并未完全驱散罗经身上的阴霾，却因为郭垒的存在，让他真切地触摸到了井外的天地，以及天地间那份笨拙却滚烫的——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