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如刀片般刮过脸颊手臂,留下细密的血痕。身后,黑色梭船的引擎轰鸣声陡然加剧,如同水下巨兽的咆哮,迅速逼近岸边。更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哨箭引来了更多的追兵。
罗经一手紧握罗盘,指针在混乱的“痕”中疯狂摇摆,试图为他指引相对安全的路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那女子的手腕,她能踉跄跟上已是极限,呼吸急促得如同风箱,却硬咬着牙没发出一声哀鸣。
“他们…他们有犬……”女子喘息着,声音因恐惧而嘶哑,“能嗅踪……”
罗经眉头紧锁。他感知到的“痕”里确实混杂着某种非人的、嗜血的躁动,正快速散开,扑入芦苇荡。水路被那怪船封锁,陆路有追兵和猎犬,他们如同瓮中之鳖。
他猛地停步,环顾四周。江水在这里拐出一道浅湾,水流相对缓慢,岸边堆放着不少被遗弃的旧渔网和破损的木船构件,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水腥气。
“下水!”罗经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女子惊恐地看向浑浊冰冷的江水。
“想活命就照做!”罗经松开她,迅速扯过一张破烂不堪、沾满淤泥和水藻的旧渔网,不由分说地将她和自己罩在一起,然后拉着她一步步退入齐腰深的江水中。
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浸透衣衫,女子冻得牙齿打颤,却被罗经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任何声响。他拉着她蹲下,让江水没过肩膀,只留口鼻在外,那破旧的渔网覆盖在头顶,如同水鬼的伪装。
罗盘被他死死按在胸口,冰凉与滚烫交织。他极力收敛心神,不是感知外界,而是试图用自身微弱的“气息”笼罩住两人——这是他摸索出的笨办法,无法完全隐藏,但能一定程度上干扰那些对“痕”敏感的存在,无论是人还是犬。
猎犬的吠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河滩。
“分头找!她跑不远!”
“这边有踩倒的芦苇!”
“蠢货!别被引开了!重点搜下游!”
声音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猎犬在岸边烦躁的刨地和喷鼻声。女子浑身僵硬,死死闭着眼,恐惧得几乎晕厥。罗经能感觉到她手腕传来的剧烈颤抖,以及通过接触传来的、几乎要炸开的恐慌的“痕”。
他屏住呼吸,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
一条猎犬似乎嗅到了什么,在离他们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狂吠了几声,引得几个脚步声靠近。
“水里看看!”有人喊道。
一道水流搅动的声音,似乎有人用长棍往水里捅刺了几下,最近的一次,几乎擦着罗经的后背划过。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
“头儿!东边有动静!像是人跑过去的痕迹!”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岸上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追!”为首的毫不犹豫下令。
脚步声和犬吠声迅速远去,朝着错误的方向奔去。
又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周围只剩下江水流动的哗哗声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响,罗经才缓缓站起身,甩掉头上的渔网和水藻,又伸手将几乎虚脱的女子拉了起来。
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冷得说不出话,只是用一双盈满后怕和惊疑的眼睛望着罗经。
罗经快速将她带上岸,避开刚才的路径,找到一处更深更密的芦苇丛暂时栖身。夕阳已彻底沉没,暮色四合,江面只剩下那艘黑色梭船如同幽灵般缓缓巡弋的模糊轮廓,像是不甘心的捕猎者。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女子声音颤抖,抱着双臂试图获取一点温暖。
罗经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干粮,递给她一块,又拿出一个小皮囊,里面是烈酒。“喝一口,驱寒。”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实用的关切。
女子感激地接过,小口抿了酒,呛得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总算泛起一丝血色。
“他们为什么抓你?”罗经直接问道,目光如炬,落在她耳垂上——那里只剩下一只完好的深蓝色搪瓷耳坠,与他捡到的那半枚一模一样。
女子触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坠,眼神一黯,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悲伤,有愤怒,还有一丝决绝。
“因为他们想知道我父亲把‘钥匙’藏在了哪里。”她抬起头,迎上罗经的视线,“而我父亲,是三日前被发现在书房中‘自缢’身亡的江宁府督造大使,沈文渊。”
(沈文渊之死?“钥匙”又是什么?这显然牵扯极大的阴谋。)
烈酒的辛辣在喉间滚过,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却驱不散沈小姐(或许该称她为沈小姐了)眼底深切的悲恸与寒意。她攥紧了那半块干粮,指节泛白。
“父亲……他绝不会自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淬炼过的坚定,“他那晚本该将一份重要的东西送出去。他察觉到了危险,提前让我带着母亲避去城外别院,他自己……留下来周旋。”
罗经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四周愈发深沉的暮色。江风变冷了,那艘黑色梭船像蛰伏的巨兽,仍在远处江面缓缓游弋,不肯离去。追兵虽被暂时引开,但危机远未解除。
“督造大使……”罗经沉吟。江宁府督造局负责督办皇家御用及军工器物,地位特殊,油水丰厚,也极易卷入权力与利益的漩涡。“钥匙,是什么?”
沈小姐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父亲从未明说,只告诉我那关乎极大的一桩…隐患。他只说,若他出事,让我务必找到他藏在‘老地方’的东西,然后……去京城找一个叫‘钟先生’的人。”她顿了顿,补充道,“父亲说,只有我能认出那‘钥匙’,因为它上面有……‘家’的印记。”
家的印记?罗经瞥了一眼她耳垂上那枚独特的搪瓷耳坠。这或许就是线索。
“追杀你的人,可知来历?”
沈小姐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们……不像普通人。动作太快,太安静。抓我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像鬼一样。”她描述的,与罗经交手时感受到的那股冰冷、非人的“痕”完全吻合。
罗经的罗盘在掌心微微发热。沈文渊的死、神秘的“钥匙”、训练有素的诡异杀手、这艘技术远超当下水平的黑色梭船……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他原本只是追踪一道异常的“痕”,却无意间撞破了某个惊人阴谋的一角。
此刻,他已无法抽身。不仅是因为沈小姐,更是因为那些杀手身上的“痕”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警惕与厌恶——那是一种秩序被扭曲、生命被工具化的冰冷痕迹。
“此地不宜久留。”罗经站起身,掸掉身上的芦苇碎屑,“他们很快会意识到上当,会扩大搜索范围。你必须立刻离开江宁府。”
“可我……”沈小姐面露惶然,“我能去哪里?别院恐怕早已被监视,城中也必然布满眼线……”
罗经目光投向漆黑的下游江面:“不能走陆路,也不能用常规舟船。那艘黑船能水下潜行,寻常船只逃不过它的追踪。”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低声道:“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暂时避开他们,也能找到离开的水路。”
“哪里?”
“疍民的水寨。”罗经道,“他们世代居于水上,航道错综复杂,水下情况了如指掌,且不惧风浪,自成一体。官家的人,等闲也难以插手他们的地盘。或许有办法避开那黑船,送你出去。”
疍民漂泊不定,与岸上联系疏离,但罗经早年因故曾与其中一支有些微薄的交情,知晓他们一处相对隐蔽的聚集点。
风险极大。疍民排外,且那黑船未必找不到水寨。但眼下,这是唯一一条可能摆脱当前死局的路。
沈小姐望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手段奇特却莫名令人信任的男子,咬了咬下唇,最终重重点头:“我听恩公的。”
罗经不再多言,辨明方向,率先没入芦苇荡的阴影之中。沈小姐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冰冷和心中的恐惧,紧紧跟上。
夜色成了他们唯一的掩护。远处,黑船如同幽灵,依旧在江面徘徊,它的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而罗经知道,更大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