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弹壳落在地上，数千年来第一次，漆黑的空间里亮起了人造物的光芒。
信号弹在空中划过，照亮了空腔，也照亮了地面上一具小小的身躯。“这里是补给站吗，”她的声音从头盔中传出，听起来有些闷，“喂喂喂？听得见么？这里是补给站吗？“她好像有点生气。
背包里响起了风扇的转动声和硬件自检的蜂鸣器声，然后又安静下来了。
她向后伸手，但是厚重的舱外服显然有些碍事，她怎么也碰不到背上的重启键。正当她有些慌乱地准备把背包脱离时，头盔里又“嘀嘀嘀“地响了几声。
随后，一个男性声音在耳机中响起“啊！亲爱的苗尹大小姐请问你有什……“
“闭嘴，关闭情绪仿真。“
“收到。”
“现在，告诉我，这里，是补给站吗？”
背包里的风扇又开始嗡嗡作响，苗尹感觉背上传来了一些热量，但她不确定这是心理作用还是雷达开始运行造成的。
“和本地三次握手成功。”风扇转得更响了。远处开始零零星星亮起微弱的光点，它们渐渐连成一片，向苗尹所在的方向覆盖。她听到继电器接通的噼啪声从舱外服的脚底传来，隔着厚实的布料她能感觉到设施内——至少是地面附近的气压在恢复。
苗尹抬头望去，远处伫立的建筑上，一个不规则的图形被缓缓亮起的射灯照亮，就像一块假山，下面写着“杨子重工”。即使已经过去数千年，黑色的大字在白得一尘不染的外立面上依旧显眼。“是的，已接收到来自本地的广播，马上为您播放。”
耳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两秒，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活泼的女声：“欢迎来到杨子重工第三卦限二号补给站，当您进入船坞时，请跟随符合集团标准的无线电引导信号，停泊成功后请优先建立电力链接，建立电力链接前严禁开启燃料平衡阀，谢谢。杨子重工二零七局全体职员预祝您旅途愉快……”
苗尹关掉广播，把双手放在了头盔上，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拧开了平衡阀。头盔里穿来了嘶嘶声，苗尹感觉到夹杂着奇怪气味的空气涌入了头盔，尽管眼前的显示器告诉她空气是安全的，生物的本能还是让她心跳加速。
“咔哒”，终于，她摘下了头盔，把它装在了背包侧面的卡扣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不算难闻，苗尹站在那里，慢慢的吸气、呼气，等待心跳慢慢回归正常。
苗尹头顶的灯光终于亮起，空气中的灰尘在她眼前闪闪发亮，压气机轻轻发出嗡嗡声，试图重新装满她的气罐。一步，两步，三步……她先是慢慢行走，然后小跑起来，微弱的风随着她的跑动轻轻吹拂在她脸上，真幸福呀，她想。
就在刚刚，她的小船一头撞上了杨子重工补给站的外墙，把她带进了这个巨大的空腔建筑里。和小船一起被撞坏的，还有她唯一一部下载器。本来以为断了补给的苗尹就这样进入了整个星区里最大的补给站。
“你明明清楚，”耳机里传来舱外服的声音，“我的情绪仿真关不掉的对吧？”
“什么意思？”
“你穿舱外服之前没被培训过？手册也没看过？”
“啊？”
苗尹停下脚步，重新带上了头盔，平视显示器里闪烁着金色的运行指示灯，还显示着微型机的运行日志。
“所以你刚刚在装咯？我以为情绪仿真已经被关掉了……”
“现在的航天局真是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让上天了吗？只有最早一代机型才能关闭情绪仿真吧？那些东西都进博物馆了！情绪仿真好几个世纪前就是标配功能了吧？”
舱外服好像意见很大。
它说对了一点，航天局不可能让苗尹上天。
“能帮我找艘船吗？”苗尹对着空气说。
“你会开吗？”
“帮我找艘会自己开的船？”
“得。“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宽阔的白色空腔中，鞋底和地面撞击的沉重声音从脚底传来，贯穿她的骨架，想象中的回音并没有出现，让女孩有些失望。
“你知不知道除了这些空间站，还有一些星球也是可以住人的？“
舱外服的风扇加速运转了两秒，然后沉默了。
“杨子重工，什么是杨子？听上去是个人名……”
苗尹很想再聊两句，但是舱外服好像在忙自己的事情。
苗尹向着远处一个大型舱口走去，那边的灯光略显暗淡。舱外服忽然问她：“你在干什么？”
“什么？”
“一个人在外面，一般来说总得有些任务。”
“空间站就那点大地方，宇宙那么大，总得有人去。”女孩回答道。
“你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我可以给你做辅助行程规划。”舱外服的程序告诉它自己就是做这个用的。
“不知道，宇宙太大了，去哪儿都一样。”
“你想去最近的空间站吗？”
“不知道，随便吧。”苗尹有些烦了。
“你需要下达一个明确指令我才能给你规划行程。”
“那好，去，最近的空间站”
舱外服思考了一会儿，告诉女孩：
“抱歉，我的数据库中没有其它空间站的空间位置。”
“我带你头拷通……”苗尹哭笑不得。
“我需要明确，如果你故意损坏舱外服的头盔，将被航空局处以罚款附带六个月的停飞处理而且在可预测的未来会严重影响你的舱外活动，请你三思而……”
“知道了闭嘴。”
女孩已经走到了巨大的舱门前，舱口的铭牌告诉她前方是空间站的港口。
和舱外服进行短暂的通信后，舱门开始移动，油漆碎片和金属粉尘从苗尹的头顶落下，又被不知道在哪儿的排气口抽走。一阵凉风从舱口吹入，和空间站里的潮湿气味截然不同。舱门最终停下时，映入苗尹眼帘的是———
星空。
星空就这样在苗尹的眼前铺开。
“建议你将头盔佩戴好。”舱外服说，“这些大气发生装置早就超出了设计使用年限，随时有可能失效。”
“好。”
港口里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很新，也许从未航行过。由于当初是为了远航设计的，这些船只大多只考虑了功能性，各种功能模块被外挂在主舱室上，看上去就像一些古代艺术品。
港口里安静的出奇，时不时传来一声金属结构热胀冷缩的脆响。
“那艘船，我能开走吗？”苗尹看见了一艘流线型船身的远航船。这艘兼顾再入大气的船在一众冰冷机械里显得鹤立鸡群，船壳曾经被仔细抛光过，照出了星空的倒影。长期停靠使得它看上去有些发灰，摸上去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光滑。
耳机里传来舱外服的声音：“技术上没问题。但是这不是一艘无主船只，你需要得到原主的同意才能进入船只。“
“真是麻烦……请你告诉我，这艘船的登记日期是哪一年？”
“我未能找到具体日期但是可以确认这是大约三百年前。”
“现在告诉我，这艘船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已经达到强制报废年限，不过肯定能用的。”
“所以这艘船现在归属于什么单位。”
“这艘船现在应该由航天局保管并决定如何处理……鉴于苗尹女士您是本星区内唯一的航天局雇员，这艘船现在应该由您决定如何处理。”
“现在把舱门打开吧。”
舱门缓缓张开，里面黑漆漆的，苗尹只感受到略有铁锈味的风吹在自己脸上。
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黑暗一点点被应急灯勉强照亮。
船体内部没有声音，除了老旧金属因温差而发出的轻微“咔嗒”声。
“检测到责任人。”一个无趣的声音在她耳机里响起，就像她在资料片里看过的第一代人工智能， “核心权限确认中……数据缺失。”
舱外服冷哼一声：“典型的古董机型，我来搞定它。”
“至少它比你安静。”苗尹低声说。
她抬起脚，走进舱口。灰尘被脚步惊起，在灯光下漂浮。每一步，都让她觉得自己闯进了一段历史的坟墓。
“这个，不像是能飞的样子。”苗尹皱了皱眉。
舱外服倒是很镇定：“这里是杨子重工在这片星区最大的补给站，修理厂这种区域还是有的，交给里面那些机器，要不了几个小时这艘船就能恢复到最佳状态了……你没有钱对吧，那记在造船厂帐上好了，这种高级货当年肯定是终身免费保养的。”
“要不是我们来这一趟，修理厂里的机器和在坟墓里没什么两样了吧。”
“让坟墓里的亡灵重新起床工作，希望我以后不会被他们追杀。“苗尹笑了笑，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人觉得好笑。她只能继续尴尬地笑了两声，直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声咳嗽，头盔的玻璃上沾上了几点唾沫星子，雾气盖在HUD上，很快又被循环系统去除了。
港口另一头亮起了灯，修理厂模块接到指令开始向他们移动，途中撞到了一条停泊位置不规范的小船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很空洞，没有回声。
苗尹的咳嗽声还没完全停下，喉咙因为干涩而发紧。她想说点什么，但舱外服只淡淡回了句：“注意呼吸频率，过快会增加氧气消耗。”像是在提醒，又像在嘲笑。
她顿了顿，忽然觉得更冷了。向上看，向左看，向右看……除了安静的宇宙只有杨子重工补给站洁白的外墙，这些结构在这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年，以后也不知道还要待多少年，但它会保持洁白，不为了任何人。苗尹开始理解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是坟墓，是医院。
洁白，有序，准确。
她张了张嘴，想证明自己还在，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耳机里，那无趣的声音准时响起：“维护程序确认完毕。请保持静止，等待作业完成。”
她愣了愣，心口像被什么压了一下。原来，她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
“苗尹女士，欢迎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旁的终端机吓了她一跳。“鉴于您对集团做出的杰出贡献，我特此宣布，您本次维修船只的全部费用将由集团承担！请跟我一起，移步贵宾休息室好吗？我们专门为您准备了一间客房，您可以在里面好好休息，您的船只将在大约十一个小时候完成维护保养工作，杨子重工预祝您旅途愉快，工作顺利！”
说了一堆话，终端机向补给站内部飘去，察觉到苗尹没有跟上来，于是在过道的尽头回头等待。
“好吧。“
虽然没做什么事情，苗尹只是觉得自己很累了，也许应该睡一觉。
“你说的这个客房里，有床吧？就是那种真正的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