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剩下的课，对神崎莲来说，完全成了一场模糊而煎熬的背景噪音。
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身体，飘在天花板上，冷漠地俯视着那个坐在课桌前、看似在认真听讲的“自己”。老师的讲解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笔记本上留下的，只有一些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线条。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之前街道上那短暂却无比强烈的情绪入侵所占据。
那不是简单的感同身受，更像是一种粗暴的、不容拒绝的意识强拆。前一秒还是他自己的惊慌和恐惧，下一秒，凛那混合着屈辱、愤怒和一丝微弱安心的复杂情绪就蛮横地挤占进来，清晰得如同他自己的感受，甚至更加强烈。
这感觉让他恶心，头晕目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侵犯了隐私最深处的羞耻感。
“她……现在是什么感觉？”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一条滑腻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愤怒？肯定有。凛那样骄傲的人，被小混混骚扰已经足以让她火冒三丈，更别提还被最不想被看到的、废柴的哥哥目睹了全程甚至出手“保护”了她。这简直是在她完美的自尊心上踩踏。
那……那一丝安心呢？
莲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不可能。神崎凛怎么会因为他的保护而感到安心？这一定是那该死的诅咒产生的错觉，是信号干扰！对，一定是这样！
他用力过猛，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咚”的一声闷响。
几乎是同时——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痛苦的低吟从他斜前方传来。
莲猛地抬头，看见坐在前排的凛整个肩膀猛地缩紧，左手瞬间捂住了右手手肘的位置，身体因为突然的疼痛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但莲看得清清楚楚。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撞到的右臂手肘，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凛捂住右臂手肘的背影。
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上。
共享的……不止是情绪！还有痛觉？！
这诅咒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全方位无死角的共生绑定吗？！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如果连痛觉都共享，那以后他岂不是连摔一跤都要担心会不会连累到凛？反过来……如果凛受伤呢？他也要莫名其妙地跟着疼？
这日子还怎么过？！
下午的体育课，更是变成了一场公开的处刑。
男生是篮球课。莲本来运动神经就一般，今天更是心神不宁，动作完全跟不上节奏。好几次传球失误，跑位撞到队友，引得一阵抱怨。
更让他难受的是，每一次激烈的跑动、跳跃，身体肌肉的拉伸和负荷感都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因为运动而剧烈搏动时，胸腔内那种过于用力的、几乎有点发疼的震动感。这过份敏感的躯体让他束手束脚，表现比平时还要糟糕十倍。
而另一边，女生是排球课。
莲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排球场。他看到凛站在场上，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和笨拙。她似乎很不习惯今天的身体，几次接球都失误了，有一个球甚至直接打在了她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轻响。
“嘶——！”莲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左小臂！
一股清晰的、火辣辣的痛感从那个位置传来，仿佛刚刚被排球狠狠击中的是他自己！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表面泛起了一片细微的、刺痛的麻痒，绝对是红肿的前兆！
排球场上的凛，也在被击中的瞬间踉跄了一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吃痛的表情，但她立刻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直，用冰冷的眼神瞪了一眼传球失误的队友，示意继续。
莲站在原地，捂着自己毫发无损却阵阵刺痛的手臂，看着远处那个同样强忍疼痛的妹妹，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该死的联系……简直无孔不入！
他终于忍无可忍，趁着自由活动的间隙，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到了体育馆僻静的角落，颤抖着手拿出手机。
他必须联系凛！必须问清楚！她是不是也感觉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飞快地打字，删了又打，打了又删。直接问“你疼不疼？”太诡异了。问“你刚才是不是被打到手臂了？”更像是个变态跟踪狂。
最终，他只能发过去一句极其生硬的话：
「刚才……你没事吧？」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复。
莲焦躁地等待着，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能想象出凛看到这条消息时，脸上会露出多么嫌恶和警惕的表情。
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
只有言简意赅、冰冷得几乎能冻伤屏幕的三个字：
「死不了。」
然后，又紧跟着一条，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别给我发奇怪的消息。离我远点。」
莲看着屏幕，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这种时候了，她还在逞强！还在把他推开！
但莫名的，透过这冰冷的文字，他似乎又能感受到屏幕那头，凛同样混乱、恐慌、却死死压抑着不肯流露一丝脆弱的情绪。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更加烦躁。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莲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他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堵住凛，把话说清楚！这种状况绝对不能继续下去了！
他在教学楼出口等到了凛。
她走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已经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漠面具。看到莲，她的眼神瞬间结冰，脚步不停，打算直接无视他走过去。
“等等！”莲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焦躁，“我们得谈谈！刚才体育课……你明明……”
“我明明什么？”凛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火药味，“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让开。”
“你手臂不疼吗？！”莲豁出去了，直接说了出来，“被排球打中的地方！我也感觉到了！一模一样的疼！”
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尽管只有一瞬，但她眼神里闪过的震惊和慌乱没有逃过莲的眼睛。
果然！她也感觉到了！
“你……”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随即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甩开手，语气变得更加恶劣，“你变态吗？！跟踪我？还臆想我的感觉？！恶心！让开！”
她试图强行推开莲离开。
“还有早上！”莲寸步不让，也被她的态度激怒了，“那些小混混找茬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生气了！很生气！还有……还有……”那丝微弱的安心感他实在说不出口，“反正就是很复杂的情绪！那不是我的感觉！是你的！”
这番话仿佛戳破了某个一直勉强维持的气囊。
凛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又猛地涨红，那不是害羞，是极致的羞愤和恐慌被彻底揭穿后的反应。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迸射出强烈的杀意（如果眼神能杀人，莲此刻已经千疮百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闭嘴！”她几乎是尖叫出声，引得周围几个还没走远的同学惊讶地望过来。
凛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失控的情绪，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凑近莲，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神崎莲，我警告你。别再靠近我，别再观察我，别再跟我说话！更别再臆想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否则……”
她顿了一下，眼神阴沉得可怕。
“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她用力撞开莲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背影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莲被撞得一个趔趄，呆立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冰凉的、满是尖刺的荆棘。
沟通彻底失败。
而且，情况似乎变得更糟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巨大的无助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凭什么？凭什么他要遭遇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凭什么他要承受这种诡异的联系和那个女人的坏脾气？
路过昨天出事的那条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家古董杂货店。
橱窗里，那个深褐色、雕刻着诡异花纹、镶嵌着暗红色怪眼的木盒，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处。
罪魁祸首……就是它！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莲，他猛地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老木头、灰尘和某种奇异熏香的混合气味。一个带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店主正坐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瓷瓶。
“欢迎光临。”店主头也不抬，声音沙哑。
莲径直走到那个橱窗前，指着那个木盒，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发颤：“老板，那个盒子！请问那个盒子是什么东西？”
店主终于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那个盒子，慢悠悠地说：“哦，那个啊……收来的老物件了，有些年头了。怎么，小伙子感兴趣？”
“它……它有什么来历吗？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莲急切地追问。
店主放下瓷瓶，走了过来，眯着眼看了看盒子，摇了摇头：“来历不清楚，是从一个很远的乡下老宅收来的。特别嘛……就是样子怪了点。之前也有几个年轻人来看过，都觉得邪门，没人买。”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昨天下午好像有一对兄妹也在看它，差点把我这橱窗撞碎喽……”
莲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之后呢？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店主狐疑地看了莲一眼，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莫名其妙，“能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哦，硬要说的话，昨天关门清点的时候，发现这盒子旁边有个小摆件掉下来摔碎了，可能是你们昨天撞那一下震倒的吧……唉，真是倒霉。”
店主絮絮叨叨地说着损失，但莲想知道的根本不是这个。
看来，从店主这里得不到任何关于诅咒的有效信息。在店主越发怀疑的目光中，莲只好胡乱应付了几句，狼狈地退出了古董店。
站在店门外，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线索似乎断了。唯一的知情人（如果算得上的话）只有那个同样变得诡异的妹妹，而她却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彼此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甚至共享疼痛和情绪，直到彻底变成某个可怕的、融合的怪物？
绝不！
莲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的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望向家的方向，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强烈的、不甘被命运摆布的火焰。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自己找出答案。
我们之间的账，慢慢算，神崎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