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第二天的阳光,并未带来任何救赎,反而像探照灯般无情地照亮了他们无处遁形的窘迫。
神崎莲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磨损得只剩下一丝细线,每一秒都游走在崩断的边缘。周遭的喧嚣不再是欢乐的背景音,而是无数尖针,透过诅咒的链接,加倍地刺穿着他的鼓膜和大脑。烤肉的油烟味、甜腻的糖果香、人群的汗味……各种气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洪流,冲击着他错乱的嗅觉。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旁神崎凛脑海中的弦同样绷紧到了极限——那是一片由极度不耐、冰冷怒意和深层恐慌交织成的、濒临爆发的死寂火山。每一次被迫露出微笑,每一次重复“欢迎光临”,都是在给火山口添加最后的砝码。
他们的动作变得更加僵硬,眼神躲避着所有接触,连那诡异的“服务默契”都消失了,只剩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却又因共享痛苦而诡异共鸣的负面情绪在互相催化,形成恶性循环。
午后的客流达到最高峰。咖啡厅内人头攒动,吵嚷不堪。
一场灾难正在酝酿。
几位同班同学兴奋地跑来,想要拉着“默契十足”的兄妹二人合影留念。
“来嘛来嘛!神崎兄妹,看这边!”
“对啊!昨天你们超厉害的!简直像有心电感应一样!”
几个女生笑嘻嘻地簇拥过来,不由分说地将莲和凛拉到一起,挤在镜头前。
物理接触!
当那些陌生的手臂碰到他们的瞬间,当两人被强行推搡着靠拢,手臂贴着手臂的刹那——
“!”
如同高压电流过载!
莲的脑海里猛地炸开凛那极致厌恶接触、隐私被侵犯的暴怒和恐慌!
凛的感官里则瞬间被莲那不知所措、想要逃离的慌乱和窒息感淹没!
两种即将崩溃的负面情绪通过接触点疯狂叠加、放大、爆炸!
“别碰我!!!”/“滚开!!!”
两人如同被灼伤般,几乎是同时猛地用力甩开了周围同学的手,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尖锐的、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厌恶与暴躁的怒吼!
声音尖锐刺耳,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喧闹!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准备按下快门的同学手僵在半空,周围嬉笑的客人表情定格在错愕,整个咖啡厅角落陷入一片死寂。
莲和凛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近乎野兽般的惊恐与敌意,仿佛刚才触碰他们的是什么致命病毒。他们互相瞪视着,仿佛对方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同步的怒吼之后,是更深重的、被当众揭穿的羞耻和绝望。
完了。
彻底完了。
这异常激烈的、同步的反应,根本无法用任何正常理由解释!
“呃……对、对不起……”拉他们的同学显然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道歉,脸上写满了受伤和不解。
周围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怎么了突然?”
“火气也太大了吧……”
“好可怕……同步率这么高吗?连发脾气都一起?”
“感觉好奇怪啊他们兄妹……”
那些议论声像毒蛇一样钻入耳朵。
莲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凛的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勉强维持着站姿,没有当场失控跑开。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致命的僵局:
“看来这里的‘人气’确实太旺,连服务生都有些吃不消了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来自“镜月咖啡馆”的气质沉静的女侍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外围。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理解般的微笑,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巧的纸袋。
她缓步走上前,目光温和地扫过脸色惨白的莲和凛,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刚才的失态,自然地对班长说道:“我是‘镜月’的店员。贵班之前来考察时,似乎遗漏了一份我们店的特色产品介绍册和样品茶包,店长让我顺便送过来,或许对你们后续经营有参考。”
她递上纸袋,巧妙地吸引了班长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焦点。
然后,她才仿佛刚注意到莲和凛的状态,略带歉意地对周围客人笑了笑:“抱歉,看来我打扰到各位的兴致了。能请这两位看起来累坏了的工作人员帮我搬一下这些资料到后面吗?正好我也有些关于咖啡豆的问题想请教一下。”
她的语气自然得体,给了所有人一个完美的台阶下。
班长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啊!好的好的!真是太感谢了!神崎,凛,你们快去帮帮忙,顺便休息一下!”
莲和凛如蒙大赦,几乎是机械地跟着那位女侍者,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目光聚焦区,走进了狭小的准备间。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两人几乎虚脱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依旧不敢看对方。
女侍者将纸袋放在桌上,并没有急着离开,也没有追问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依旧平和,仿佛能包容一切混乱。
过了好一会儿,莲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谢谢你。”
“举手之劳。”女侍者微微颔首,“聚光灯下的‘同步’,总是格外艰难。尤其是,当你们仍在抗拒‘镜’中的彼此。”
她的话再次直指核心。
凛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你到底知道多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崩溃后的颤抖。
女侍者的目光落在两人依旧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频率却微妙同步的手上,轻声说道:“我所知有限。只知‘镜’之所映,并非虚妄。痛苦源于拒绝承认镜中之影亦是‘我’的一部分。越是分离,绳索越紧。”
她顿了顿,看向那本被凛下意识带进来、放在角落的父亲的日记。
“或许,答案不在远方,而在你们共同承载的‘过去’之中。‘镜’能映照现在,亦能追溯源头。为何是你们?‘缘’起何处?唯有看清‘缘’之形状,方能理解‘契’之意义,甚至……找到与之共处的方式。”
共同承载的过去?缘起何处?看清缘的形状?
父亲日记里关于家族历史的记录瞬间浮现在两人脑海。那个被刻意遗忘的、位于市郊的老宅阁楼……
女侍者没有再多说,她微微欠身:“那么,不打扰二位休息了。希望这些茶包能帮助你们……稍微平复一些。”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纸袋,然后悄然离开了准备间,留下再次陷入沉默的莲和凛。
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全是绝望和敌意。
女侍者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未能立刻解开迷局,却荡开了不同的涟漪。
共同的过去?家族的秘密?老宅里,除了阁楼,还有什么他们忽略的吗?
那些被尘封的、属于他们童年甚至更早以前的记忆?
莲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老宅的院子里,似乎有一棵很大的山茶树。他和凛……好像还在下面一起玩过?虽然记忆模糊得如同褪色的照片。
凛的眼神也微微闪动,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轻蹙。
那些被刻意疏远的岁月,似乎掩盖了一些更久远的、他们从未仔细审视过的东西。
“喂……”莲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尖锐,“老宅……要不要……再去看一次?”
这一次,不是为了寻找古籍残页。
而是为了寻找那个所谓的“缘”的起点。
凛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良久,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这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基于绝对困境下的、疲惫不堪的探索。
文化祭的喧嚣仍在继续。
但在这狭小的准备间里,一场指向过去的、沉默的旅程,似乎悄然拉开了序幕。
那面映照着他们痛苦现在的“镜”,或许,真的能带他们窥见一丝过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