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加速。日复一日的共处,像水流打磨石子,悄无声息地磨去一些尖锐的棱角,却又将另一些印记冲刷得愈发清晰。
神崎莲发现自己书架上不知何时混进了几本凛常看的文学评论和心理学书籍,而他那些封面花哨的轻小说也偶尔会出现在凛的书桌角落。他们不再需要刻意错开用餐时间,甚至能相对平静地坐在餐桌两端,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尽管味觉的错乱依旧,却不再伴随剧烈的生理排斥,更像是一种麻木的适应。
那种诡异的“默契”仍在蔓延。莲会下意识地在购物时带回凛常用的那款洗发水替换装,而凛则会默默修好莲房间里接触不良的台灯插座。他们像两个被迫共用一套生存系统的宇航员,在狭小的空间里,维持着一种脆弱而高效的功能性共处。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诅咒的融合从未停止,而是向着更深的层次渗透。
莲的梦境开始频繁出现凛的视角:站在空无一人的领奖台上俯视下方的空虚感,深夜独自在房间刷题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带来的宁静与孤独交织的情绪……这些梦境真实得让他醒来后仍久久无法回神,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凛则开始在某些瞬间,捕捉到莲的思维习惯:面对难题时那种“先试试再说”的莽撞冲动,看到可爱小动物时内心一闪而过的、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柔软情绪……这些陌生的思维碎片让她感到烦躁,却又无法驱逐。
他们正在从记忆共享,走向更可怕的体验与思维模式的共享。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天色陡然变暗,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压抑。远处传来滚滚雷声。
莲正坐在客厅地板上拼装一个新买的模型,凛则靠在沙发上看书。两人依旧无话,但一种共同的、对天气变化的细微不安在无声流淌。
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天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玻璃的炸雷!
“轰隆——!”
客厅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停电了。
几乎在黑暗降临的同一瞬间——
“啊!”莲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如同直面死亡般的惊惧感猛地攥住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不仅仅是雷声的惊吓,更是一种深层的、源自灵魂战栗的恐惧!
与此同时,凛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喘,手中的书掉落在沙发上。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色在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下惨白如纸。
凛害怕打雷!这是一种植根于她童年最深处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而此刻,这份恐惧毫无保留地、加倍地通过诅咒链接,轰击着莲的感官!
更糟糕的是,莲自身的感官也在高度同步的状态下被无限放大。雷声不再是声音,而是化作实质的冲击波,一遍遍撞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闪电的光芒不再是视觉信号,而是如同利剑刺入眼睛。
黑暗放大了这一切。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和共享的情绪便如同脱缰的野马,将两人彻底吞没。
“唔……”莲痛苦地捂住耳朵,蜷缩在地板上,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被这双倍的恐惧和感官过载撑爆。
“走开……别过来……”凛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暗中微弱地响起,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幼年时的创伤回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绝望的恐惧如同潮水,从一方涌向另一方,再叠加着反馈回来,形成可怕的正反馈循环,几乎要将两人的理智彻底摧毁。
就在莲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一段极其清晰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
那是很小很小的凛,在一个同样雷声大作的夜晚,躲在黑暗的壁橱里,紧紧抱着一个旧的兔子玩偶,外面传来父母激烈的争吵声,雷声和争吵声混杂在一起,成了童年最恐怖的背景音……【回收童年伏笔】
与此同时,一段莲的记忆也不受控制地涌入凛的意识:小时候打雷时,他其实也怕,但总会假装勇敢地跑到妹妹房间门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才不是来陪你的!是妈妈让我来看看!”,然后抱着枕头挤进她的被窝……【回收童年伏笔】
记忆的共享,在这一刻不再是折磨,反而成了一根意外的救命稻草。
莲猛地意识到,凛那滔天的恐惧背后,是更深层的、被遗弃的孤独。而凛也感受到,莲那看似莽撞的“勇敢”背后,藏着笨拙的关心。
又一记炸雷响起!
“呃!”两人同时痛苦地呻吟。
在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凭借着记忆和模糊的视线,摸索到沙发边。
黑暗中,他颤抖地伸出手,胡乱地抓住了什么——是一只同样冰冷、颤抖不已的手。
凛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掌心传来的、同样剧烈的颤抖和冰冷的汗水,却奇异地传达了一种“我也一样害怕”的信息。
挣扎停止了。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而急促的、几乎同步的喘息声,以及窗外连绵不绝的雷雨声。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冰冷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剧烈的恐惧感依旧通过链接疯狂传递,却因为这笨拙的物理连接,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不再无限叠加。
这不是安慰,而是两个溺水者在绝望中的本能依偎。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
莲和凛几乎同时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仿佛被烫到一样,迅速各自缩回角落,气氛尴尬得几乎凝固。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冷粘腻的触感和剧烈的颤抖。
“……麻烦死了。”莲哑着嗓子,率先打破沉默,语气粗鲁,试图掩盖刚才的失态。
“……多管闲事。”凛的声音同样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脸埋进膝盖。
但某种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共同直面了对方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并且……以一种极其狼狈的方式,共同承受了过来。
沉默再次降临,但先前的极致恐惧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疲力尽的虚脱和……茫然。
“喂……”莲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些,“那个‘镜之民’说的……‘镜中之影亦是自我’……难道就是指这种……东西?”
他指的是刚才共享的、那些属于对方的脆弱和笨拙。
凛没有立刻回答。良久,她才低声说,像是在问莲,也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恐惧、软弱、那些不想承认的东西……也是‘我’的一部分……那‘你’看到的,又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完美的优等生?还是这个会在雷声中瑟瑟发抖、渴望陪伴的小女孩?
是那个废柴的男高中生?还是这个会假装勇敢、别别扭拙表达关心的哥哥?
镜中所映,究竟是哪一个才是真实?
这个问题太过沉重,黑暗中无人能答。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也敲打在两人混乱的心上。
这一次的雷雨,没有带来答案,却在他们之间那面冰冷的镜子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透过裂痕窥见的,是比想象中更加复杂、也更令人困惑的彼此。
以及,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关于“自我”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