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真的没事吗？你看起来很伤心。”
汐音帮齐月安整理着头发，水蓝色的眼瞳中带着担忧还有少许愧疚。
“没事的。”
她抬手擦去汐音的眼泪，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突然的失态，连忙后退了一步，故作随意的擦了擦并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你要走了吗？”
齐月安点了点头，银色的眼中似乎出现几分释怀，看向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而且坚强的多的少女。
“嗯，我想回家一趟…趁大家彻底遗忘我之前，在那以后就一起前进吧。”
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窗外投来的光照亮了她没有干涸的泪花，那双因为笑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正视着对方。
“汐，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就像你当初救了我一样。”
汐音看着眼前那道娇小的身影，她看起来与初遇时一样单薄而令人怜惜，可此时那双眼中却不再像刚见面时那样只是空洞而充满死意，而是多了少许难以察觉的希望。
她挥了挥手，和对方告别，二人的身影也在雨后的街道上渐行渐远，但某种无形的丝线却依旧牵绊着，即便是残酷的命运也无法截断。
齐安最后一次回到了那座住了很久的出租屋里，那里的气味依旧，就连空气中都带着沉重的孤寂。
她走入浴室里，把衣服一件件脱下，镜中的自己和那日见到的样子已经快要看不出区别了，原本因为营养不良和熬夜导致的粗糙皮肤现在变得细腻，面部的线条也逐渐趋于柔和，除了有些发育不良外已经和一名普通的少女没有了区别。
黑猫曾经说过，在转化彻底完成之前，外界的普通人对魔法少女的认知会跟随身体的变化而转变，对外貌的修改和优化，对身体素质的改善，甚至是一二性征的转变每个都会同步到他们的记忆之中。
某种意义上，在签订那个契约之后，真正的“我”就已经在普通人的心中死去了。
喷头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它先是汇聚成涓涓细流，随后完全浸湿每一寸头发和皮肤，也流过了和以前已经截然不同的地方，切实的触感让她脸上一红，但同时一阵强烈的荒谬感也涌上心头。
上一次自己洗澡时还是签订那个契约之前，之后短短的两天之间就经历了两次生死危机，导致她连和那些变身文主角一样慢慢适应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第一次安静下来观察自己，才真正的体会到了到底变化了多少。
洗完澡后，她回到卧室取出了抽屉中的身份证，上面的头像不知何时已经改变了，甚至性别那一栏也从“男”变成了“女”。
手机里有好多未读消息，因为这两天一直处于生死危机里根本还没来得及看。
好友那一栏不知什么时候变多了好几十个，像是“闺蜜”一样的角色这两天给她发了很多消息，她认识这个人，对方是自己班里唯一的女同学，可在此之前她根本不认识对方。
可同时和自己关系还算好的同学却还是以曾经的口吻和自己发消息，似乎还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
自己的人际圈子似乎发生了什么诡异的混乱，对她的认知甚至同一个人都能分裂成两个。
“看来，你的存在已经开始崩溃了。”
她猛然转头，看到黑猫正坐在窗台上舔着自己的爪子。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黑猫摇了摇尾巴，调下窗台来到了电脑桌上。
“这和你的愿望相关，魔法少女的诞生过程也是杀死过去「存在」的过程，但你的愿望却是拥有新的人生和结局，两个规则之间发生了冲突，自然会出现这种问题。”
“现在，你在不同人眼里的「存在」会千差万别，现在你的存在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在正式见面并确认形象之前，你在别人眼中的「角色」是不确定的。”
齐月安看着黑猫，眼中有些迷茫，她听不懂这些复杂的理论，但这句话却让她有些担心。
“那…我的父母还记得我吗？”
黑猫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睁开了那双不祥的紫瞳，手机中接收消息的声音此起彼伏，上面跳动着互相矛盾的信息。
“你认为，「你」到底是谁？”
很简单的问题，就是傻子也能脱口而出的问题，却让齐安一时间竟没有办法回答。
还没有退出但已经很久没有发消息的宿舍群中依旧跳动着信息，齐安的网友正催促着“他”一起组队打游戏，齐月安的闺蜜询问着“她”为什么好几天没发消息，“ta”的父母正询问着ta最近过得好不好，钱还够花吗？
齐月安茫然的看着手机，突然，一股完全不属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开始正式侵入大脑，「自我」的形象开始变来变去，两种重叠的记忆不分先后，像是野兽一般互相厮杀，争抢着谁能够占据主宰。
「是啊，“我”到底是谁呢？」
签订契约的“报酬”和“代价”开始正式应验，原本应该被抹消的人际关系开始被新的一套替换，而新的记忆则是和没有被抹除的记忆互相叠加，名为「自我」的基石开始逐渐崩溃。
齐&#%的脑中响起了另一道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无比清脆，似乎是个可爱的少女。
“你…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是我愿望的因，而我是你愿望的果。」
对方这么说着，ta似乎在眼前看到了一名少女在翩翩起舞，展示着自己的形象。
「不过明明不久前我在桥上还救了你来着，居然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刻意的遗憾，活像个被冷落的怨妇。
“对不起…”
「你怎么比我都像是柔弱小姑娘，都快被人取代了还在这道歉啊。」
对方的声音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我会被替代吗？”
齐安看着窗户的方向，此时她还有着身体的掌控权，黑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不一定，这要看你的选择了，要么抛弃掉你自己的记忆，让我彻底替代你，在记忆中你就会觉得你一直是个普通的女孩，只是某一天变成了魔法少女，并且像是看电影一样观看了原本属于“齐安”的一生。」
“那，如果我不想抛弃呢？”
「具体的后果其实我也不清楚，或许我们的记忆会开始叠加，然后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另一边似乎传来了些许像是刻意的害羞一样的情感。
「这样说很暧昧啊，不过事实不会那么美好，两个截然不同的记忆和自我认知之间如果碰撞了，产生的结果根本不可预测，特别是两个连记忆和性别都不一样的人格。」
“那我们会怎么样？”
「或许会“崩—～”的一声撞得粉碎，融合而成的意识可能根本就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的话这个结果大概七天后就会尘埃落定。」
齐安沉默了，他静静的坐在那个略显破旧的木质椅子上，在脑海中齐月安也停下了乱动，她依靠在椅背上，“少年”和“少女”第一次在意识的空间之中靠的如此之近。
“两人”沉默着，他们互相消化着对方的记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像是幻灯片一般放映。
她的出生和自己没什么不同，同样是诞生于偏远小镇，不过和他不同的是，对方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而非天分成功跨越了冰冷而孤独的童年，考上了大学，而且在这里收获了真正的友谊，而且现在还是万众瞩目的校花。
她格外的会为人处世，是班里备受瞩目的风云人物，能在成绩名列前茅获奖无数的同时还有余力外出打工，面对刁难的舍友时从容反击，还带着另一个受欺负的同学一起外出合租。
她就像是齐安性格的完全反转，强势，坚定，即便条件再怎么艰苦也能优雅的，从容的前进。
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劣等感又一次的发作了。
齐安会想起了过去的点滴，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没做好，即便是和父母也很难说几句话，除了林晓以外甚至没有一个能说的上话的朋友。
其实自己的命运其实并不悲哀，真正悲哀的是自己那颗丑陋而懦弱的心。
就这么折磨着自己，辜负着他人，像一个痛苦的寄生虫一样渡过一天又一天。
「齐安」没有任何能引以为傲的技能，没有能豁出一切的梦想，整个人生无聊的就像是工业生产线上出产的量产货。
就在不就之前，还因为那自私的愿望还差点让关心自己的人承受悲伤，作为自己迈向未来的代价。
或许…让她代替自己，无论是照顾父母，还是和同学相处她都能做得更好，之前一直纠结的，为难的，恐惧的事情也都能烟消云散。
她能过得很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她能在魔法少女的世界更好的生存下去，能把不知道为何离开她的林晓找回来，能成为汐音可靠强大的伙伴，能把家里受了一辈子苦的父母照顾的更好。
而这一切的一切需要的代价，只是一个充满痛苦和绝望，卑贱而丑陋的灵魂而已。
齐安低着头坐在意识空间中的长椅上，齐月安则是和他背对背，靠在长椅的椅背上，窗外的阳光仿佛穿透了心灵，它洒照亮了齐月安的脸却也让齐安被遮蔽在阴影里。
「如果你这样选择的话，我会好好替你活着，照顾好所有你重视的人，齐月安将会有个美好的未来。」
「但…对这样的结局，你真的甘心吗？」
齐安低着头，就像一块死去多时的石头，他的手握紧又松开，身体先是僵住，随后开始颤抖。
他紧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渐渐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撑着膝盖的手上先是滴上了一滴水，随后如同暴雨将至般连绵不绝。
“当然…不甘心…”
许久之后，紧闭着的嘴张开了，就像是决堤的水坝，从少许的泄露演变成滔天洪水。
“这种事情谁也不会甘心的吧！我又不是想当征服世界的皇帝，也没想要成为什么家财万贯的有钱人，我只想这么平稳的生活下去，把爸妈照顾好而已，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啊？！”
“为什么他们就能和别人相处的那么好？为什么他们就能笑着，就能理所当然的活着，而我就要像个狗一样在那小心翼翼的，我也想要朋友啊！为什么大家就从没有接纳过我，为什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都没有骂回去却还和嘲讽我一样啊！”
“我其实不是什么不喜欢说话的，不是什么孤僻的怪胎，我也想有能够每天和大家讨论彼此爱好！我不是什么满脑子都想死的神经病，我也想要开心的活着啊！”
“在一开始，被排斥也好被欺负也好，只要不太过分影响到我上高中上大学，我都能忍住，可他又偏偏的来保护我，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哪怕大家依旧不喜欢我，哪怕和他也不是随时随地能说话，但只要他还在我就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就感觉有人能够理解我。”
“那时只剩下林晓一个朋友了，他告诉我，不会让我一个人，我们可以做一辈子朋友，听到他出意外我很伤心，伤心的要死了一样，我懊恼于为什么连葬礼都来不及参加，懊恼为什么之前没有更多主动关心过他…可是现在是闹哪样？为什么突然就回来了，为什么那么冷漠的看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啊！我也没有开口怨恨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没有上前去大打出手，就想要问清楚一切而已啊！”
“自他死后，我就没有一天开心过，我一个人离开了家，来到大学，可以说我假可以说我虚伪，但我一开始是真的下定决心开始改变了，哪怕尴尬，哪怕心里很害怕，我也主动的和他们交往，哪怕之后几顿吃不起饭也一起聚餐，学习上也在努力，可为什么还是那么对我啊！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他们是这样，林晓也是这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情世故和大学的信息差我也在努力适应啊！可我就总是比别人差一截，总是跟个笨蛋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每次爸妈问我学习的好不好过得好不好时我都感觉快要死了一样！我只能说慌，我必须说谎啊！不这样的话他们一定就会开始失望，会开始说为什么我不能更有情商，为什么不能更努力一些…”
“我也想成功，可我就是做不到啊，每次想要摆出假笑每次主动接近，最后的结果都只是像个小丑一样跳梁，始终哪里都融入不了，我也想要有情商啊！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情商到底是什么，也没人教我怎么做啊！”
“所以我逃跑了，像是个混蛋一样逃跑了，我像个丧家犬一样撤出宿舍，自己默不作声的租了个房子，最初的两个月我一天都只吃最便宜的饭，一直到之后才像个小偷一样被发现…”
“而这次，我又做了可恶的事，和那个东西签了这样的契约，我没办法想象爸妈看到我死讯的样子，我又一次辜负了别人，所以我又想逃了，到那个冷的不行的桥上想要跳下去…”
“但是啊…之后他阻止了我，即便那时可能根本不知道是我，但我还是很开心，开心能够再见到面，之后我还遇到了汐音，她是个很厉害的人，有梦想有追求，对我也很好，我们在一些地方很聊得来，也约定之后组队一起在魔法少女的世界活下去，之前遇到了那个可怕的魔人，我还和她一起战斗，虽然打架真的很疼，但我很开心，开心终于又有了同伴，开心做了一次正确的事，一切好像就要变得越来越好。”
“我下定决心要跟在她身边成为一个可靠的同伴，哪怕亏着心也要告别过去好好活下去…可是…可是你的存在又是闹哪样啊！！”
“你比我聪明，比我有勇气，你是万众瞩目的校花，是能当学霸还能赚钱的狠人，爸妈不用为了我的死而伤心，甚至还可以被你照顾的更好，那些冷落你的混蛋也被你整的和小丑一样，你甚至还能拯救别人，我想要做的你都能做到，想要保护的都能保护，你比我什么地方都好，既然这样的话，既然你能代替我的话，就算不甘心，就算再怎么难受，事到如今我不已经只能选择去死了吗？！！！！”
他像是泄气的皮球一样弯下腰，如同鹌鹑一般缩起身体，似乎正等待着自己结局的到来。
那把带着宝石的金色小剑不知何时悬浮在了半空，等待着某人拿起它并做出决定。
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刀刃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说实话…我放心了很多。”
齐月安从背后抱住了齐安，动作轻柔，她的气息在耳边扫过带来一丝温热。
“本来以为你真的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来着。”
她一直倾听着齐安的话语，他咆哮着，像是呕吐一般说出了心中最深的想法，它听上去无比的自私，无比的丑陋，但这些话里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但…你为什么觉得你做不好就是错的呢？”
齐月安擦拭着身形已经变得和她差不多身影的眼泪，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
“又没有人逼着你必须这样那样，而且你也舍不得就这么把一切送给我吧？”
“可是，这样很任性…”
“任性又怎样？你当初顶着欺凌，顶着他的不告而别坚持没有崩溃而是考上大学，之后还能鼓起勇气主动开始改变自己，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你都已经尽心尽力的努力过了吧？”
“我还什么都做不好…”
“什么都做不好？你还在之后放弃珍贵的最后存在的「时间」去救了汐音还和她成为了同伴，这经过的每一步你都拼尽全力的争取了吧？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走向未来的路，为什么就不能在现在为自己着想一次呢？”
齐安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之后她抬起头，喉咙里重新发出声音。
“真的…可以吗？”
“嗯。”
“我真的可以那样选择吗？”
“当然～”
“我真的…能找到我的幸福吗？”
“这是我们一直的愿望哦。”
“而且你身边会在意你的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啊。”
齐月安松开了他，来到了齐安的面前，伸出了她的手，被遮挡着的阳光洒在他的身后，也照亮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上带着笑容，其中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勇气。
“我们一起走吧，哪怕要冒着最大的风险，哪怕可能会变成精神分裂的怪物。”
“但我愿意相信，这样的「我」一定能战胜那个恶兽设下的难题，然后把那个满口谜语的"负心汉"追回来！”
齐安没有说话，她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周边的一切也开始慢慢的崩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