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凛冽,吹拂着她粗陋的衣裳,裸露的手腕和脚踝早已被海盐渍得发红。她叫枝子,右膀子上挎着一板缠满绞盘的缆绳,正熟练地在桅杆上放下翼帆,试图在出港时借助最后一波季风加速。
不久,主桅之间放下了厚重结实的帆布。一旁好奇观望的袁崇焕伸手去扯,发现索线颇为坚韧,显然船只保养得用心。
“小东西,放下翼帆。”一个粗野的声音响起。几名不请自来的官兵已坐到船上,自顾自地拿起碗喝水。“前桅大横帆中央,拉起升帆索,放下翼帆。这是千总的命令,千总要把这船征用了,小家伙,快满帆。”
枝子疑惑道:“这样好吗?老爷,七月初一的强风会很大,我们要遇到湾流了,最好以一更的速度航行,看准天气再说。”(【顺风时一更约行六十里,按明代一里等于576米来计算,则在海上顺风的航速约为14.4千米/小时,即7.8节。】)
官兵不屑地嗤笑:“少在这吓唬你三爷爷,爷爷在岛上收拾靼子的时候还没你呢!说什废话,直接满帆便是。”
领头的军人坐在竹几上喝了一碗水,宣布:“现在这是咸千总的船了,你也被征用了。翼帆升降索快点,给三爷爷用转帆索转上桅帆,小家伙。”他用茶碗指了指枝子,眼神凶狠地威胁:“若有逃亡怵逆之举,可仔细了皮骨。”
枝子挂在帆网上向下回答:“翼帆帆桁准备好了,绳索上都是血了,老爷。”她努力地向上够着,把升帆索拉得飞快,在帆桁上行走如履平地,像只麻雀一样轻盈。她熟练地跳到第二组翼帆上,哗啦一声打开帆布。
袁崇焕翻身下马,手扶围栏,心中喟叹真是勤快人。他两指一搓,将麻绳碾成细末,随手在围栏上抹了抹,下船叫住了官兵。
“文三,小姑娘使船不容易,差不多得了。”
“哪来的病秧子野鸡这是,文三爷也是你叫的?”文三极不尊重地啐了一口,众人也随之发笑。
火光映照下,文三打量着这个老吏:面色苍白如纸,身形似个书生,个头不矮却骨架嶙峋,上了岁数,见骨露棱。一双猞猁般的细长眼睛,一脸修剪得四四方方的胡子,比教寓里的学究还显得迂腐。
文三伸手要钱:“少废话,想上船是吗?银子银子。”
袁崇焕镇定精神,行了个作揖礼:“这位军爷,某人一介寒门书生,今日途径贵宝地,深感应征员役之苦。见到小姑娘一人在此应差,身上单衣,僵而无温,升帆缉索,随巡风寒,海水激凉,湿战难忍,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付之含泪不言耳,某不禁泪从心底出也。此女独非圣明宇下苍生?我等怀中赤子乎?”
文三见他这般模样,插着腰笑了:“我说白萝卜留胡子,你逮这跟我装什么大尾巴人参呢?你鼻子底下那人中缝里发出来的是官话的动静吗?拿着狗挠门的破二胡还老往弦儿上绷了,哪儿窜出来这么一截孬头萝卜秧子,想认窝也不闻闻味儿?没钱呲这么大牙干嘛,咬秤砣去多好呢。”军将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老头,会使刀吗?见过烧开的海水吗?”
袁崇焕捻着胡须道:“袁某人不曾习武,某主要动脑,动手的事情尽都交代给下人来做。”
众人嗤笑,觉得他不过是个牙酸口臭的书生,不值一提,商议着要“好好送他上路”。
“老瓢子,没钱说甚道理,仔细你的狗命!你爷爷平里生恨文人的两瓣嘴,上下牙一闭,睁着瞎话你就说眼睛,今日好教你长长规矩,仔细了你的一身皮肉!”文三爷的手下呲着豁牙,吊儿郎当地举着酒碗,用醉醺醺的舌头喊道:“打!打死了算他一个生事害人,有甚可惜!”
袁崇焕将身旁一个吓呆的孩子推开,拔剑迎击来犯的歹徒。此时,白桃轻盈跃下,将枝子护在身后。枝子浑身木然迟钝,连震惊与剧痛都感觉不到,只是无法思考地看着这一切,天地间的麻木身影在她眼中剧烈颤抖。
“躲在我身后,闭上眼,不要看。”白桃握住她的手,力度透过掌心唤回了枝子的神智。她终于喘过气来,在巨大的骇然中一把抱住了白桃。
咸千总的兵都是军中老手,一半人拿出背麻弓挂弦,一半人低身举剑,将袁崇焕围在中间,一齐冲了上来。这些边军行动迅猛,出手诡谲,配合默契,刀光如附骨之蛆般连绵不绝。若只是寻常书生,早已死上百回。但袁崇焕机敏得像只猞猁成精。
袁崇焕和白桃扬起手中的剑,细长刀刃在落日下耀眼无比。银光挥洒之处全无活口,四溅的鲜血犹如红叶怒放,却无一滴溅在他身上。他眼底锋芒尽露,轻轻咬牙,面带冷冷的狠意,从温柔书生化身为勇猛冷酷的战士,剑剑凌厉,处处杀招。
在枝子视角里,这位大人是触目惊心的人物。他一路拼杀却游刃有余,仪表雍容疏懒,大气淡定,仿佛有千行风雪的阅历托底。漆黑的眼睛里目光悲悯而凛冽,仪态端庄柔和,驻光同尘,是个文人身子,眉眼中却带着自成世界的冰雪气,衣料柔软,让人想一把扑进去。她心想,若是爹爹回来,也该是这样吧。
混乱中,枝子匆匆想着:他会死吗?
树底下,袁崇焕对着宝剑皱了皱眉。他撩起眼时,枝子看到他眼底隐藏的冷淡,依然是敬而远之,但这次,她的敬而远之中多了一些别的味道。他必然有顷刻的犹豫,而在看到枝子时,这份犹豫变成了一笑:“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枝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夏家疃一直被海盗占据,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杀人不眨眼,非常残忍,岛上很不太平,你回去吧。”
袁崇焕碰了个软钉子,并未放弃,上前一步说:“我正是为了这个而来。可否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姑娘?”枝子歪歪头。那些兵向来喊她“小东西”,这一声“姑娘”倒挺受用。她低头看看他靴子上的血,发现这个大叔没呵斥她下去搬东西,也没拿鞭子抽她,脾气似乎不错。
她拿出一盘绳索,随手扔到袁崇焕怀里:“你既求我办事,就先帮我把翼帆收起来,拉下上桅帆,拉帆脚索。”袁崇焕愕然盯着怀里的绳索。枝子解释道:“快要下雨了,我们必须收起翼帆,才能远离风暴,否则风力太大,小船受不了,会被拍翻。”
袁崇焕恍然大悟,跟着枝子爬上软梯收拢翼帆。他年过四十,干这爬上爬下的活委实艰难,只好学着她的动作。枝子在高处一点也不见外,把大明蓟辽督师兼兵部尚书使唤得跟个小杂役似的。两人一直干到日头将落,才收紧四张翼帆。白桃降落到最高处帮她们检查缆绳。三个人欢闹地度过了一个甜美的午后。
袁崇焕一身透汗,气喘吁吁,爬下来时双腿几乎抽搐。好在他臂力优秀,死死抓住梯绳才没摔下,在空中缓了一会才继续向下。他瘫坐在甲板上直喘气,哪怕旁边堆着鱼血也全然不嫌弃。汗、热、奔走和繁重的工作替他添上了一种狼狈神情。
“这些翼帆真是她一个人拉开的吗?”热到快融化的袁崇焕不敢想象这个工作量,觉得她和鸟就差了一双翅膀。望着她在帆索中灵活穿梭,像只受惊或断翅的小鸟,确使人愁惨。在另一种环境下,她这种活泼或许能给人以温顺可爱的印象。在动物中,一个生来要成为白鸽的生物不会变成猛禽。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人类中。
白桃跳上翼帆,接过枝子的绳子把帆布绑好。枝子不想歇息,尾随白桃来到竹竿上:“姊姊,你在做啥?我来帮你啊。大叔让我跟着你。”
白桃总是一副轻飘飘的做派,既不显山露水,也不穿金戴银,平素吃点虫子老鼠,好养活极了。“口气不小,有把握?”白桃一边绑帆布一边说,“跟着我的话,可能会很苦哦。”
“苦点累点怕啥。”枝子的眼睛黯淡下来,“他们说我没爹没娘,天吧天还傻不错似的。”
“我看闺女你这一天一天的业老二赛的伺候他们,天天累的跟扒一层皮赛的,你图嘛呀?他们吃着你看着,他们坐着你站着,伺候王母娘娘也没有你这么周到的。”
枝子几乎哭出来:“你觉得我乐意呗?我脑瓜子里有跟头虫,一咳嗽就忙叨,不干活就难受是吗?”
白桃忽然跳起来,仿佛愤怒的麻雀张开翅膀:“主要这活也不是你自己愿意做的,你这不天吧天挨欺负挨出来的吗?你那婶子天天就会吹牛骂街面对面扇人脸瓢子,啐唾沫满脸花薅头发踹脸那种。那俩闺女长的一个比一个令人费解,身上贴那些便宜膘都是天天半夜被窝漱喇大脚豆吮出来的,饭桌上吃那点下水完全都填补在嗓子上了,眼巴前都让油块糊住了,心眼子可叫炖吊子给通开了,真是狗尿苔包包子,嗅外秽中啊!天吧天这仨怪梨跟你吆五喝六的,你真忍得了啊?要我早蹦起来叨她们眼珠子了。”
白桃蹲下来,凝视着海水:“水上人家经常使用竹竿吸引海藻聚集,经久以后,竹竿群下面发展成茂盛的海藻森林,生活着银子似的小鱼。人们拉起围网,食物就从那里产出。丢一勺凉油在热锅里甩开,来上一勺猪油甩开,拍上点葱姜蒜,炸的有点微黄,下入切好的石斑鱼,烹酒点醋去腥,来点酱油,在鱼身上淋上三滴老抽,等着酱油香味在鱼身上浓一浓,让鱼的腥味往上走一走,加水一半淹过去,加一勺盐,搁两勺糖,红烧个一刻钟,捞出来,切点葱花,蒙上酱汁,那味道好得不得了。”
枝子跃跃欲试地显摆自己:“你不知道,在水里也是可以呼吸的。” “你?在水里呼吸?傻孩子,你怕不是让妖怪迷了心智,说的什么胡话?”
这里有用竹竿聚集微生物的习俗。水中整齐地插着许多巨大竹竿,上面缠着渔网。枝子一根一根跳过竹竿,来到捆绑渔网的一根,弯下腰把小船拴好,准备下水。
“真的可以啊,不信你看……”由于没钱购买专业设备,她只能靠一口气下潜到沉笼的地方。为避免在海中迷失方向,她先将绳子在身上缠绕好几圈。一切准备就绪,她拍着身后像孔雀开屏一样系了一身的绳子,一跃跳进水中。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渔网,像螺旋楼梯缠绕着笔直竹竿深入海底。渔网有不少破洞,恰恰说明其战绩辉煌。
越潜越深,超过日光范围。海水犹如黑暗的沉重帐幔将她包裹。她只觉得胸腹疼痛,两耳轰鸣,视力一点一点阴暗下来。渔网比想象中还大,绕了一圈并未发现大鱼。白桃和枝子进入渔网内部,一番寻觅后,终于在角落看到一只巨大的石斑鱼,应有三十多斤重!看到人和鸟,石斑鱼开始疯狂乱窜,但已是瓮中之鳖。不过枝子不敢大意,毕竟是惊魂不定的肉食性鱼类,在水中力大无比,白桃提醒她万一被背鳍刮中,得躺上十天半个月。两人分头行动,吓唬石斑鱼走进渔网底部的死胡同。白桃用绳子扎穿鱼鳃,枝子拿来鱼笼套住石斑鱼,两人合力把鱼装进鱼笼。枝子抱着沉重的石斑鱼奋力蹬腿,怀中的重物简直重若千钧,一寸寸拖着她下坠。她胸中之气即将耗尽,两耳中的轰鸣变为剧痛。自学会游泳以来,她从未下潜这么深、这么久。原本轻而易举便能浮上的海面,此刻竟遥不可及。她咬紧牙关,在越来越冷的海水里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要命的是,石斑鱼还在鱼笼里蛄蛹着想逃。小女孩的力气无论如何也带不动它了。她被困在惊涛骇浪中,脚只能踏着虚空,只能往下沉。海底的漩涡狠狠包围着她,波峰波谷带着她辗转上下。一缕缕白练飞腾在她头上,一阵阵龙卷向她喷唾,深海的旋风把她吞没殆半。她每次下沉,都隐约看见黑暗的深渊,一些未曾见过的奇怪植物捉住她,缠着她的脚把她拉向它们。她觉得自己也成了旋涡,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波涛把她往复抛掷。她喝着苦汁,无情的海水前仆后继定要把她淹没,浩瀚的泽国拿她的垂死挣扎来取乐。好像这里的水对她全怀着仇恨。
水里没有一点东西,天上也没有一点东西。
在她四周的是夜色、暮霭、寂寥、奔腾放逐的骚乱、起伏不停的怒涛。她的身体中只有恐怖和疲惫。她的脚下只有一片虚空。没有立足的地方。她想到自己的尸体漂浮在那无限凄凉的幽冥里。无底的寒泉使她僵直。她的手痉挛,握着的是虚空。风,云,漩流,狂飙,无用的群星!怎么办?那失望的人只得听从命运摆布,穷于应付的人往往坐以待毙。她只得听其自然,任其飘荡不再抵抗了。看,她从此跌入灭亡的阴惨深渊里了。
她觉得自己同时被两种广大无边的东西所掩埋:海和天,一种是墓穴,一种是殓衣。
她甚至听到呼啸的漩涡之中,传来曾经熟悉的歌声,感到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把她送进避风港,驱除了寒冷与黑暗。那是……娘亲?
那时的她一面拼命抱紧怀里的石斑鱼,一面抓住了白桃。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怔怔地看她一眼。忽然白桃扬起翅膀,她的眼前世界猛地颠倒了个儿。
空气,香甜的是空气。
“姊姊……”枝子被这双突然扑闪起来的翅膀吓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的。”她捂住自己的口,涨红的小脸近乎神圣。
青翠下还藏着泥泞,枝子怕脏了白桃的衣裳。白桃抖了抖浑身的毛,说不碍得,人间没有颜色可以沾染得了她。
白桃闭着眼睛坐在竹竿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覆盖成一弯新月。她微微仰头,在空气中认真地嗅着,阳光落下来丝丝缕缕地扫过她的发梢。枝子挨在她旁边,心怦怦顶撞着胸口。
一阵幽香一阵绵软,枝子霎时沉入最爱的颜色中天旋地转。她想完了完了,这还是梦,这样不能喘息不能动的,到底还是梦啊。她闭着眼睛害怕得不敢睁开,怕自己马上就醒了,怕以后再也找不回此刻梦里的温度……
白桃用游鱼出听的口吻细细贴附她的耳朵:“不碍的,还和以前一样。姊姊给你捉鱼,给你补充营养。姊姊教你上树,教你飞行。我们一起去和狗熊做游戏,跟花豹藏迷个。那时的你,没有这双看惯了人世的眼睛,眼睛里不会洇着死亡本身的平静和黯淡。那时的你,眼睛像一双喝饱了蜜的大柿子,脸蛋像是椰丝馅的糍粑。这样的小糍粑笑起来,说不准连老天爷都会睁开眼睛来看一看。你探入我的胸膛,犹如一枚种子,把我的心头土都给揉碎了。我拥抱着你睡眠,你就这样睡去,咕噜咕噜,懒的出奇,不带一点内疚和生分,就像是一只猫儿。” “可是你现在瘦的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那些窟窿是带血的,肉都绽出来,有的快要愈合了,新痕旧伤加一块比这衣服上的线头还要多。全身都能看到婶子用各种兵器打出来的青块和黑块,就是个被打出馅的月饼,一脑袋乱毛赛狗啃的死面烧饼。两只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深深缩在一层阴影里,已经失去光彩,这是由于经常哭的缘故。你嘴角的弧线流露出长时期内心的痛苦,让人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愔愔等死的病人。那里面是看了太多的人世的,以至于连情绪都不再显露的眼神,显露了只会在别人那里得到酸辛和痛苦,绝得不到一点怜悯。尽人一生的苦难把你的童年占满了,容不下一点无事和快活。现在的目光像是死亡一样的平静和暗淡,明明是个未长成的姑娘,眼神快要像个堕落的老妇了。是一个那种无一处不脆弱而又令人畏惧,叫人见了不伤心便要寒心的人儿,像是一个由艰苦贫困中产生出来的不纯洁而天真的怪物。”
白桃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枝子的前额,此刻听她这样说了,便点点头,终于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这个世界原来还没有糟糕到没有依靠,浑身一阵绵软。
她不敢说话,依然不敢,这是多少年来梦里的习惯。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又醒了,或是忽然落入了一层别的、更深更远的梦境中去,总之那里面没有白妈妈。
她忽然叹了口气。极轻极轻,却毫不客气地在枝子的心里头翻起场惊涛巨浪。她眼睛望过来,清澈得照得出面前人痴痴的影子却也深邃得叫枝子永也望不穿底色。那是淡定了万年沧桑的眼睛,枝子在一瞬间这样想。只是此刻它里面承载了过于浓重的哀伤。
她听到白桃一声温和的耳语:“小糍粑,姊姊只要你在人间过的快活。”
想要让雏鸟学会飞行,就要学会撒手。白桃撒手了。
枝子脸色骤变,震惊错愕,翻滚,坠落,窒息的无以复加。
枝子惊跳起来,树木与云彩在睁眼的瞬间统统化为光晕一浪一浪地冲撞她的眼底。她吓坏了。那一刻指尖上的细腻与清淡,像一把着火的烙印一样烙进他心里,火焰在身体里嗤嗤地冒,她慌得手足无措。
枝子住口了,白桃伸手过来轻轻覆盖了他的眼睛。枝子擎着眼珠上白桃手心温凉柔和的压迫感,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眼前开始有蝴蝶了。或者那不叫做蝴蝶,它们华丽如烟火的翅膀在繁花中辗转盛开,枝子明白那不是人间任何绣品可以描摹得来的。她看到仙娥童子们三三两两地经过身旁,她想转过眼珠跟随她们,但是不能,她只看得到眼前。
她仿佛在上台阶,原来天庭也可以用云彩堆砌出阶梯,她新奇地想。忽然间有谁叫住她,她回过身去,水红与鹅黄的光彩瞬间填满视野。
白桃用孔雀的毛,给枝子做了一件翠金裘。枝子在衣服前站定,细细看去。白桃是花了不少功夫在上面的。翠金裘是以蚕丝为线芯,用两根孔雀绒毛合捻而成的。而这种绒毛一根边羽上也就十几根,且无法用机器编织,只能靠纯手工捻制,所以物料和人工就极其昂贵。因为孔雀毛自带金翠的光泽,捻成的羽线就会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虽然这孔雀针线做法不难,但极其费工费料,几十根孔雀毛顶多也就能搓出一米。苏绣里的平针绣虽说是最简单的,却也是最耗神费眼的,因为要绣出孔雀羽一丝一丝的质感,还有孔雀毛渐变的光泽感,就是要用平针绣一针一针的刺绣打底,再用渐变色一层一层的过渡。一件完美的翠金裘总共需要几十种颜色上万针的刺绣。
她怅然地伸手触摸,灵光荡漾开去,绣面落下一路轻柔。于是翠金裘上的流光仿佛溪水,好像真的开始流淌。
此刻人在天衣旁,像是被蜃楼夺去了心神一样。那件衣服摄走了她灵魂中的所有力气,生长出如山的丰满羽翼。雪白的一双天羽翩翩打开,青红闪耀中光芒绽放得如同灵泉甘露。此刻即便是坠落,也是夕阳的浓墨划过天际,把美好换个凌乱的方式铺陈开去,惊世的一笔。断鳞残羽纷纷洒落,所及之地富贵一片。
枝子在极速翻滚坠落中缓缓提炼出翅膀,掌握飞行的诀窍。阿娘的容颜在枝子眼前渐渐清晰——温和的脸庞,浮光闪烁的眼,银发,微笑当中风霜不染。这就是阿娘,是这充满杀机的世界上,她唯一能倚仗的家人。
白桃亲切温柔地引导她在烈风中控制自己的方向,引导自己的飞行。枝子感觉自己的身子慢慢变轻了,真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一片叶子,感觉好像系在气球上一样,会因为气流的改变被风吹走。白桃紧忙抓住她的手,在空中朝她大喊:“火焰澎湃跳动,如同一颗鲜活的心。我们蜷曲手指,抚摸着内焰,与无数欢声笑语一起,从空中俯冲而下,穿越漫长的东海,干涸的桑田,雨季与如瀑的水滴,柔软而偏执的抱着一份心中的火焰,像是一只随风而来的妖怪,乘风起势,在海上兴风作浪。”
枝子在极速翻滚坠落中缓缓提炼出翅膀,掌握飞行的诀窍。阿娘的容颜在枝子眼前渐渐清晰——温和的脸庞,浮光闪烁的眼,银发,微笑当中风霜不染。这就是阿娘,是这充满杀机的世界上,她唯一能倚仗的娘。
枝子把视线转开,急于重温世界的颜色。然后,她看到远处的另一个身影。 火红与金黄的一切,张扬霸气。在看到自己变得清澈的眼眸时,天蓝瞳孔瞬间闪耀出火焰。凝立片刻,转身离去,身形在旋转间幻化成华丽耀人的凤凰,一声鸣响凄厉而出,振掣天际。
滚烫的火焰与海水一同浇灌在年轻姑娘的脊梁之上。它们混杂在一起,灌入她干涸的喉管,像不竭的泉水在身体里喷薄。她无法确定自己在空中是站立是躺下的状态,还是一直在翻跟头出丑,在天上引来海鸥和雨燕的嘲笑。
厨房中,白桃展示手艺给她看。拿湿布盖住鱼头,冰块贴妥,布裹沥水拉肠,用刀尖贴着鱼脊骨往前推,在鱼头的位置来一刀,嘣撒噶啦噶,就等于这个鱼死的不甘心,有怨气在里面。 枝子用刀安抚着鱼的精神,反过来沿着鱼的身子走一刀来到鱼尾,走到鱼尾时再沿对边反切一刀,切出大刺,把鱼肋排仔细剔除干净,刮干净腹部的黑膜,剪下鱼鳍。
白桃托着铁锅,在掌心生出一团火焰,把空锅加热到丝丝冒烟。丢一勺凉油在热锅里甩开,来上一勺猪油甩开,拍上点葱姜蒜,炸的有点微黄,下入切好的石斑鱼,烹酒点醋去腥,来点酱油,在鱼身上淋上三滴老抽,等着酱油香味在鱼身上浓一浓,让鱼的腥味往上走一走,加水一半淹过去,加一勺盐,搁两勺糖,红烧个一刻钟,捞出来,切点葱花,蒙汁。
她教给枝子控制手中的火焰,用手掌托住锅底烧菜,火候随心掌握,简单方便。枝子学着她的样子,抓了一把容易烹煮的海鲜放到锅中煎一下,加水,放一勺豆酱,盖上锅盖焖上一会,加上芹菜蒜叶端出来。她找个陶碗放满那些海鲜。
香喷喷的美食上桌的时候,男人们正在激烈讨论着战争中的责任。袁崇焕和文三爷对坐在一起,营营逐逐,急急巴巴,在酒气里演绎着一场史诗一样的对决。
袁崇焕说:“我们方阵的每一面都同时受到冲击。金人的骑兵狂暴地旋转着,把我们包在中间。那些步兵沉着应战,毫不动摇。第一行,一只脚跪在地上,用枪刺迎接铁骑;第二行举铳射击;第二行后面,炮兵上着炮弹。方阵的前方让开,让开花弹、链弹、刃弹放过,又随即合拢。金军报以蹴踏、蹂躏、摧残——他们的壮马立在两只后蹄上,跨过行列,从枪刺尖上跳过去,巍然落在那四堵人墙中间。炮弹在铁骑队伍中打出了一些空洞,铁骑也在方阵中冲开了一些缺口。一行行被马蹄踏烂了的人,倒在地上不见了。枪刺也插进了那些金人的胸腹。人们在旁的地方,也许不曾见过那种光怪陆离的伤亡情况。
方阵被那种狂暴的骑兵侵蚀以后,便缩小范围,继续应战。我们把射不尽的开花弹在敌人的队伍中爆炸开来。那种战争的形象确是残暴极了。那些方阵已不是队伍,而是一些火山口。金国铁骑也不是马队,而是一阵阵的暴风。每一个方阵都是一座受着乌云侵袭的火山,熔岩在和雷霆交战。
那一大队人马仿佛变成了一个怪物,并且只有一条心。每个分队都蜿蜒伸缩,有如腔肠动物的环节。我们可以随时从浓烟的缝隙中发现他们。无数的铁盔、吼声、白刃,还有马尻在炮声和鼓乐声中的奔腾,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在那高地的顶点背后,我们的杀手营和鸟铳营在隐伏着的炮队的掩护下,分成十三个方阵,每两个队组成一个方阵,分列两排,前七后六,枪托抵在肩上,瞄着迎面冲来的敌人,沉着,不言不动,一心静候。我们看不见铁甲骑兵,铁甲骑兵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只听见这边的人浪潮似的涌来了。我们听见那三千匹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见马蹄奔走时发出的那种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铁甲的磨擦声、刀剑的撞击声和一片粗野强烈的喘息声。
一阵骇人的寂静过后,一长列举起钢刀的胳膊在那顶点上出现了。只见铁盔、喇叭和旗帜,两万勇士排列长枪挥往一处,‘宜悬蛮夷头颅青天上,以示万里,战无不胜,令无不从。’”
文三爷肃然起敬,对他恭敬一拜:“督师是想说,想当年我们也是一万多人的常胜军,励志要驱逐鞑子,报效国家,在毛大帅的带领下,战无不胜,令无不从。谁说不是呢?可是您瞧瞧我们这些人吧。我们没有冬天的衣服,孩子生着病,我们没有纸糊满透风的窗户,丈夫欠着债,明天就是那要命的日子。假设今晚我不把钱付给他,我们的妻女就要被和尚们拉到市场上变成利息了。她们原本不是那种以无家可归开始、以人尽可夫收场的苦命人,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哪位娼妓,端茶的侍女,她也曾经是诚实温雅的。穷迫夺走了她的德行,苦难夺走了她的温良,也夺走了我的。这笔钱还完了,我们还要一直借新的。您看我们的目光一直都是阴森的,因为我们貌善而心诈,我们愿意为一枚大钱下跪,这是我们的保护色。我们愿意把命丢在战场上,没人在乎,一条狗活的还比我们滋润些呢。比较滋润是我们也去坟地里挖死人的财物过日子了。在进棺材前,我要稍稍过得像个人,一家老小卖光了都还不上。”
他大声谈了起来,那嗓子的声音兼有市集上卖技人的大言不惭的气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种苦苦哀求的味儿:“要命的是您现在去演武场,我们还要借钱去打我们的兵刃,捡来一件不管什么样的外衣,把它们全糊在身上。您走了我们再卖掉,去牙市里把自己的女儿买回来,去老爷家里做工。那些军饷,嘿,有一半都被债帅们还了债了。一个边关的守备明码标价在2000到3000两,一个总兵售价在数万两。良心在我们这实际上是个负担。天底下哪有不赚钱的守备,不爱财的总兵?为了还这笔钱,这一情况复杂的败类,稳扎稳打的恶棍,恬不知耻地经常跨在国境上,想出五十万个鬼主意,要他的每个下属付尽一切。人事的曲折变化都成了他谋生的机会。人要是赖活着,比那牛羊还好省,那是tm最好扣钱的地方。我们每上缴1石本应折银1.2两,但实际交付他只折银0.8两。而发粮饷之时,每粮1石,仅给我们四钱银子而存留四钱。
但这么干,太明显,也太容易暴露,也太容易遭到士兵反噬,是吧?指不定哪天一睁眼秋天的第一颗人头撂那了,弟兄们架火烹油连守备带梅花鹿一起炖了。这不行。买官是看透了不是活够了。人家是爱财,但人家不想为财死啊。人要见识到了死,才会知道人为财死其实没这么值得。
所以真正捞钱的好办法,还是在装备上动脑筋。你想为什么建虏的骑兵能玩四层重甲突击啊?内衣外面一件锁子甲,锁子甲外面一身软甲,软甲外面一身布面甲,最外边一身扎甲。咱们的火器打在上面就像泥牛入海一样没动静。为啥泥牛入海?因为装药没有劲。那为啥装药没有劲?火药卖了啊!当然,这招百户也会玩,不新鲜。总兵真正捞钱的手段,其实是把战马养死。咱们的战马都是由太仆寺出钱,发给边将去跟鞑子买马。边将们琢磨这个法好啊。于是,边将们先朝廷一步把蒙古人的好马买到手,武装自己和家丁后,让蒙古人把自己挑剩下的劣马卖给大明。然后急切的把马整死,再更加急切的向朝廷报告,边关告急,赶紧送钱送马过来。”
文三爷抱着胳膊缩在椅子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就这样,边将们成功的将辽东的军马数量从77000匹的定额玩到只剩41830匹。文官的折子中多次提到边将不惜马。边将不是不珍惜战马,好的战马都在私兵手里呢。边将不珍惜的是国家的马,他们自己倒腾到手的好马那可是宝贝的紧。好马和他们的精锐家丁是边将说话的底气,发家的本钱。国家发的那点钱本就不够养足够的战兵,边将还得捞钱去保证自己有官当。要想活的长,要不像汉朝那样拼命给军队砸钱,保证还有足够的钱落到军队身上;要不像岳飞、戚继光那样,想方设法开源节流保证军队的战斗力,用六万人的编制,吃一半的空饷,然后还能把这三万人养的能打五万人的仗;要不,像咱们的守备,把钱都花在腰杆子上,打1000人以下的仗所向披靡,1000人以上的仗明哲保身,让同行帮咱顶。那就只能把有限的钱用去养家丁了,保证小打小闹时的战斗力。至于剩下的士兵会不会卖儿鬻女,典衣当剑,那就得看边将的良心了。可是你想啊,那些债帅都是当了家底上来的,人家出的这个钱,白花的吗?”
网子捞的这些个生蚝,个头如鸡子。他按照枝子的指点,按住一处凹槽,掀开砾石一样的甲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鲜肉,颤巍巍的,直如软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齿一咬,汁水四溅,一道冲灌鲜汁的快感流遍百脉。真好,舌尖舐过层层褶皱之后最幸福的一口冲汁。他调动了全部的脑力来回味,喉咙上下起伏,喜滋滋的咽下一口唾沫。
“鲜美,鲜美至极,不加修饰,就惯胜那些繁复佳肴了。”
“你帮我弄下了翼帆,我欠你的。有什么问题,问吧。”说完她斜靠在柱子旁,意态慵懒,有一搭没一搭的操控着方向。舱里不知何时窜出一只花狸,在她怀里打滚。袁崇焕掏出簿子和纸笔:“有几桩头疼的事情,想请教姑娘。”枝子抓着猫咪的皮毛,促狭地眨眨眼:“先说好啊,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了,我就指着这几根竹子吃饭了,你要加税可不行。”
“看不出枝子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扛起这么重的担子了,”袁崇焕有些心疼枝子瘦窄的肩膀,心酸地咽下一口唾沫,“在我们那里,小户人家难得出落出这么好看的姑娘。出落了,还不当宝似的藏起来,哪个舍得让她去大海上讨生活。用你一个人的身板,支起这么大的一片海上牧场,其中有多少寒热酸辛,某人不敢想象。”
枝子把手里的猫拧得直条条的乱蹦乱踢,一会又揪住猫的耳朵,拉起猫的眼角使劲向后提,揉搓着猫脸。火光照在脸上,有些酸酸的:“无论是公廨里的差吏还是榷商,他们只算螃蟹下来多少斤,多了贪掉,少了打骂。上面看到他们这样,直夸他们是个能吏,来年的加派准准又全都张示到我们这了。今日张示一张崇祯元年钱粮,明日张示一张天启七年钱粮,可从来不会想到我们也会辛苦,也会累,也都有说不出的生计和无奈。” “那些征收官税,乱七八糟加派的人,光到这吃喝这笔账已经算不清了都。你像这个下雨了,收防涝捐;地里出现裂缝了,收抗旱税;冬天一场大雪盖住了屋子,你猜收的是什么?收防灾费……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当官的想要钱,有的是人给出主意。”
“我们这儿的养殖规模太小,利润又薄,矿监税使们懒得亲自来。天高水远的这税就不交了吗?怎么可能。
他们这么跟你来——一个叫张三的人,跑去跟李四公公说,石门山太远,不劳您亲自关注,您把那边的税包给我,甭管我怎么收,反正每年给您送来100两银子。李公公一听,挺好,准了。张三拿着李公公的片子跑到我们的圈里,让捕鱼户王五、付六两家开捞,统共收上120两银子,100两给公公,20两自己留下。
那鱼已经捞光了怎么办?我说鱼笼破了,给我一点时间检查修补,下去换上结实的笼子先。不管,只要河伯所的课簿有你这么一号,就不能以任何理由销掉。你买鱼也罢,继续种田也罢,总之得把这笔税补上。
“登莱两州的课贡和簿税,是从万历二十四年开始收的。收上来的课贡,被公公们直接送进万历皇帝的内帑大盈库,根本不经过龙口镇、登州府以及临清漕运码头。他们在地方伸手,他们的秘密犹如暴雨一样在乡里增长,一个接一个的种下贪婪。这些狗贼偕借课贡之名,高涨赋税,苛征徭役,又买卖官员,任用宵小,以户算私计市私恩,以内相之实变乱成法,党羽个个府库流盈,百姓家家入不敷出。他们只跟皇帝奏对,他们收了多少银子,外面来的大青天根本无从勘核。谁那么大胆子,敢替皇上省钱?”
“这么做特别省事。但是包税人不是官啊,他都不用理会在吏部留存的券历和考评,刑部和兰台也管不到他。这样的人,哪会管民生凋敝,各乡民怨沸腾?他只知道为了获取利润拼命压榨地方,吃干抹净还要深挖一笔呢,不崩溃绝不罢休。张三为了起享堂,造大屋,一定会拼命压榨王五和付六。压榨越狠,他得钱越多,他家房子盖的就越大。”
白桃端着饭碗坐下了,她纠正枝子说:“张居正的思维是这样的:想富国强兵先要知道自己有多少家底。所谓家底也就是能利用的资源,也就是人力,土地。因此,无论朝廷想要多少资源,首先得看所拥有的土地能长出多少资源。比如说朝廷想要一百斤的粮食,但实际上这块地就能生产五十斤,剩下的你再怎么鞭、打、责、骂,小小子清蒸,小姑娘涮着吃,全家坐火棺材提炼舍利子也压榨不出来;又或者说朝廷想让一帮人干活,但干活得骑马,人嚼马喂都需要粮食,端水槽敬茶杯的人也要吃粮食,他们的家人也要吃。这些粮食还是从地里出。所以,咱要的这些税,本质都要从地里靠人种出来,作坊里靠人做出来的。”
枝子问:“那咱这次清算完全国人口土地,一步到头,直接核定每亩地该交多少钱不就完了吗。”
白桃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是啊,直接核定每亩地该交多少钱不就完了吗?我家小糍粑都知道的事,那些肉食者怎么就不明白呢?这次彻查田亩的数据为7013976公顷,比孝宗皇帝时的数据又多了三百万。而从万历六年在福建试点,到万历八年出这个结果,撑死三年。要知道,当年朱元璋丈量天下田亩用了十二年。现在你张居正三年就给办完了,那是不是说,你手下这些官员的效率要远高于太祖时期那一堆能臣干将?你张居正的考成法,比太祖的大刀阔斧更管用呢?肯定不是的。咱不能拿咱的饭碗去和人家的九族比强度。” “由于考成法对官僚存在鞭笞和淘汰,急功近利之下,必然会出现一些虚报瞒报。毕竟干的好没赏干不好吃罚,那可不是得糊弄么?也就是说,这个七百万公顷可能不是实际数据,而是存在一定夸大。而这种数据浮夸导致的结果是灾难性的。因为他意味着一个有十亩地的农民,在官吏借你人头糊弄居正的鞭笞下,可能在鱼鳞册上记上了20亩。而这个农民必然要按20亩交税,哪怕他名下,其实根本没有这么多土地。同样的好环境,好时机,田连阡陌的大地主会贿赂官吏,拿着自己的名帖和礼物去问问算手是不是记错了,赶快改过来。比如当时的浙江海盐,就出现了许多贿赂官吏少记的情况。总之,彻查田亩短期内看是一针鸡血,但长期看却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因为全国能耕种的土地一共就那么多。宗室藩王享受着六分的土地和人口,乡贤耆老诚实经营着三分的瘠田。给皇上清丈出的这七百万,等于是全国最后的税基。这里面有多少上田——是因为算手不敢得罪乡绅土豪,而把贫户的三等瘠田概算成的一等上田。而这七百万土地的主人都是脆弱的自耕农。在过去他们按四百万的额度交税——假设每一亩上田都能硕果累累,暴击了600斤好粮食,一亩地产600斤,是5石,全国的自耕农一共产出2000万担,三十税一,朝廷要走了60万担。朝廷要吃,老爷要不要吃?给老爷抬轿的工人要不要吃?朝廷要60万石粮食,到了县衙就会增加到100万石,转到府衙,就会变成200万石。办事的人再打出些余量,至少也会截下100万石。他们拿走了300万石;秋粮完考,催缴夏税的府帖张示下来,粮食无损折成白银拿走了120万石。银子的耗羡、丰年和欠年粮食的差价,解运人员的口粮都算在税簿里,摊派附近的普通人来缴纳这笔钱。百姓要缴的,除了夏秋两次的正税与均徭之外,尚还有各色杂泛,一年到头不停。一户三口之家,春耕秋收,秋粮夏税完考之日,可能半两银子结余都不到,尚不够来年借贷去买种子。”
“但现在交税总成变成七百万,就等于原先在鹌鹑嘴里找豌豆,在鹭鸶腿上劈精肉。皇上说还不够,现在拿蚊子榨油。需求数量一变,所有的驿乘编组都得调整,所有的交接人马都得重配,工作量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县衙防洪防灾要加增、府衙修缮水利要加增,办事的人还要打出更多的余量。我们上面说的所有税收,已经榨干了农民家的最后一颗余粮。在清丈完大明百姓还有七百万亩田地之后,这些税收还要再番一番,连这半两银子的结余现在都要刮干抹净。”
“竣巡在那片海域的楼船有小艇围着,寻常百姓的船一概不让靠近,”枝子给袁崇焕指了指那些有钱人的海上派对,“檐首飞了鸱吻和金球参入云林,叠叠的璃瓦犹如青钱一样皎着光彩,好像银子打成的一样。月光像酒水一样淋漓,那光清浓醉人。厅门远远对着舷门,月上中天时,挤挤挨挨了一堆油光水滑的男女,环环青影里推杯举盏,众席之中陪笑者络绎不绝,仿佛一群玉人。上面热闹坏了,又是弹琴又是唱歌又是作诗,上百个年轻姑娘,要闹得通宵达旦。这样的一群人要是白天上岸,一准会吓坏渔民。可是,我盯着看过,没有人吓着百姓。天刚亮一点,那些小船便又会陆续出现在楼船的周围,接上大人们消失在海里,到晚上才会再出现。”
“用我师父的话说,他们会在几个‘假渔村’里,换好了百姓的衣服回去休沐一日,那些地点从不提前告知。”
“有钱人真好,”她喃喃说。
一个极年轻的姑娘坐在渔火耿耿的夜晚。沙鸥在浪尖上卧雪,阵雁在云里啼霜。那间破楼子的天窗正对着月亮,昏暗的光从上面透进来,照着姑娘的脸。那是个苍白、瘦弱、枯干的人儿,她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裙,裸露的身子冻得发抖。一根绳子代替腰带,另一根绳子代替帽子。两个尖肩头从衬衫里顶出来,淋巴液色的白皮肤,满是尘垢的锁骨,通红的手。嘴半开着,两角下垂,缺着几个牙。眼睛无神,大胆而下贱。体形像个未长成的姑娘,眼神像个堕落的老妇。五十岁和十岁混在一起,是一个那种无一处不脆弱而又令人畏惧,叫人见了不伤心便要寒心的人儿。
袁崇焕乳鸡酒燕,落星沈月,心里颤抖抖的,望着这个和白天撞见的两个逋逃税单的女孩相似的人。
真是令人痛心啊。这些姑娘并非生来便是应当变丑的。在她童年的初期,甚至还是生得标致的。青春的风采也仍在跟堕落与贫苦所招致的老丑作斗争。美的余韵在这张十岁的脸上尚存有奄奄一息,正如隆冬拂晓消失在丑恶乌云后面的惨淡朝辉。
袁崇焕认识到,从昨晚她们的那种逃跑的行径,呼吸促迫的情形,惊慌的样子,以及从她们嘴里听到的粗鄙语言来看,极可能这两个不幸的娃子还在干着一种人所不知的暧昧的事。而从这一切产生出来的后果,是人类社会的现实。两个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也不是妇人的悲惨生物。两个那种由艰苦贫困中产生出来的不纯洁而天真的怪物。她们为了拯救逋逃赋税的父母(那些老爷们口中啖了狗肠驴肺的逃奴,现在一定在祖坟里睡觉,把自己关押在收鬼的地方,直到阳差无功而返),这些女儿们会给自己的酥乳涂上金色,给乳尖的蓓蕾描上了蓝色,把自己明码标价——可想而知,她们肯定是露着胸部甚至**参加酒宴的。
弦月当庭,天香满院。一些令人痛心的生物,无所谓姓名,无所谓年龄,无所谓性别,已不再能辨别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走出童年,便失去世上的一切,不再有自由,不再有贞操,不再有责任。昨天才吐放今日便枯萎的灵魂,正如那些落在街心的花朵,溅满了污泥,只等一个车轮来碾烂。
可是,正当袁崇焕以惊奇痛苦的目光眺望着栏外澄澜拍岸,霜华清暑时,那姑娘却象个幽灵,不管自己衣不蔽体,在她的破屋子里无所顾忌地来回走动。有时,她那件披开的、撕裂的衬衫几乎落到了腰际。她搬动帆布,她移乱那些放在抽斗柜上的盥洗用具,她摸摸袁崇焕的衣服,她翻看每个角落里的零星东西。
“那些吃螃蟹的人,也没来我这里吃过螃蟹,干过活,更不会问我这样的话。您说的对,人总是睡下来饬弄他们的升官账,何况您是睡在金屋玉堂中的,老爷。”
枝子吃饱了焖鱼,抹了抹嘴,伸脚踢了一下袁崇焕:“你这个大老爷,倒与其他大老爷不同。那些人来到我家,个个架子奇大,东要西拿,看我们的眼神跟看狗差不多。”
袁崇焕泛起一丝苦笑,声音疲惫得很,拖着愁苦的调调:“百姓们都以为,我们这些出官差的,是乾纲独断的大青天。殊不知,我们才是刀板上的鱼肉。朝廷下发的训谕政令落实下去,乡宦豪强的需求要安抚,贫民寒户的生计要照顾,军队与地方的关系要斡旋,甚至连衙门里的胥吏都不得不有所顾虑——诸房小吏都是世袭职位,熟知当地情形和文牍技术。真想搞出什么猫腻,一个外面来的青天哪里能管到。”
袁崇焕:“大家都是朝廷的臣工,力量相差不远,风生虎啸的没必要。大家千般和气万般好,所以从坐在这张椅子上的那一刻就被迫懂得了温和内静,明哲保身。朝廷的训谕政令他们不敢不听,但有的是办法阳奉阴违。我们这些朝廷里下来的大青天,行事稍有瑕疵,便被一窝胥吏拿去了把柄。讲呈说告,恐吓多端,卖访勾窝,陷害无罪,凶残无所不用其极。叫你有苦都道不出来,说不准哪天做的不对,自己就抱着石头墩躺河里了,连张说话的口都没有。”
枝子:“都说铁打的户房,流水的青天。户房的算手只消在账簿上做一做手脚,我们便会生不如死。听婶子说我们这当初有一户刘姓人家,得罪了当地算手。纳税之时,算手把他家快要病死的老牛算成成年畜力一头,半大小子算成丁壮两口,六亩三等瘠田划成了一等上田。哇,这么富裕的一家,一定要让他们家多承担点责任才行。青天老爷大笔一画,把原来他负责解送的五十石涨到了一百石,需要承担非常繁重的丁役和赋税。他不想让孩子去干,每个孩子必须交二两银子的抗旱税和洪涝捐。概算下来,要缴纳的田税翻了一倍。一家人只好上吊了事。想避免这事?很简单,拿银子来喂饱便是。要不就……去借。”
“这种人其实最讨厌。他应该受过教育,会识文断字。就像蚊子一样,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流出的是你的血。”
“从户房的算手到府衙的防夫,从公堂上的皂隶到奔走乡间的快手。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权力在手,他们便会挖空心思,在每一个细处寻租,从每一件政务里讹诈。”
“他们要扒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小孩子的肉。连我们的狗吃掉的苍蝇也要付钱。”
“老爷们有很多粮食,拿家里的田地抵押就可以借。有人一咬牙出让了地契,回到家打开粮食——里面全是沙子,只有面儿上的一层是粮食。他啊他啊气不过,驮着袋子去和地主理论。他家的理,好讲的吗?那地主一口咬定是他偷偷换了粮食,一顿乱棍打出来了。这人又去告官。县太爷也说他是偷偷换了粮食,装来沙子诬告人家地主讹诈。人家富有四海,用得着来讹诈你的粮食吗?摁到板凳上开始打啊,整整四十大板,剩一口气放回家里,两三天没米下肚,差点死在家里,属于前没光后没亮的境地。”
“啊,托他借来这袋沙子的福,他们还需要每年还给老爷1000多斤粮食呢。一家贫民怎么还的上?只好把土地抵押给地主,再把自家的地反租下来,成为他的佃户。老婆和姑娘也可以抵押给他,用来抵扣债务。算好账他就下地干活去了,每年上交优质的好麦子作为报答。农闲的时候一家人就到老爷家里做工,用体力来偿还老爷借给他的沙子。姑娘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一家人从这以后常年是今日完租,明日祈贷的状态。” “借钱的日子里,我们就像蛆虫一样不断退向黑暗。我们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我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我们便是那种东西。想吃一口大米把全家老小卖了都还不上。有脾气的时候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很激昂的。老爷可以使用善良的手段,使家有良田千亩的富家在官方记录中表现为无田,而根本没有土地的穷家却被登记为田产丰富。”
"有钱人的心性都是和水一样干净的,没烦恼。他们有多善良,我们就有多么狼狈。有多善良?都知道老鼠臭,老鼠坏,有钱人家的老鼠药都得沁半碗香油。你上哪说理去。”
“如果我有这些钱,我也会很善良,超级善良吧。”
“嘿嘿,超级善良。”
小柳儿呆呆瞪着水里的月亮,半晌半晌,吸一口气进去。
她支起下巴,竖立着圆圆的大眼睛,问:“你是大老爷,你读的书多。你告诉我,皇帝每年收这么多家的税,皇帝到底怎么过日子的呀。”
袁崇焕望着滚滚跳跃着金鳞的水面,一双眼瞳两轮明月,无悲无喜。
枝子得意地站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在他的家里,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镶金嵌玉。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琉璃杯中燃的都是金叶子纸,叶子纸里面包裹的是万金一片的雀头香、石叶香、千步香、青木香、茵犀香。他老人家想吃我的鱼,就会有专人替他把脊髓抽出来,摔打成肉蓉,把珍珠磨碎蘸着吃。”
“那些享堂,比我们村的坟山还漂亮呢。龙墙凤砖狮柱,紫殿玉墀碧榭。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粮食装进那些皮囊里变成臭淤泥。人们没有粮食吃,竟然觉得道旁冻死是最幸福的事。看不见总比看得见要好。看不见是一辈子的沧海月明,看见了是一辈子的癔症——那里没有苦难,没有贫穷,没有冻死饿死的人,没有富人会欺负穷苦人。大家住在一起,所有人都清平快乐。有一间大房子能挡住风,挡住雪,里面煮着热汤,所有饥寒交迫的人围着火堆喜笑颜开。这就是他们的想法。穷苦人的心性是可以很简单的。天上掉下雨水,地下长出粮食。人们辛勤劳作,却一直在饿肚子。他们做错了什么,要一直受到压迫?他们活着受过什么恩惠,又因犯了什么过错而遭到杀害?太久了。道理……道理谁都明白,只是那东西放不下。我们是人,人拿自己的心……没办法。”
枝子说得坦荡自然,却让袁崇焕听的黑了脸,心想到底是山夷,连这种话也是可以随口说出来的吗。
此时已是十月的天气,气温降到十五度以下,莱州湾的秋天很冷。但是枝子依然光着脚,围着破旧的袄裙。身边人都不以为意——除了那双熟悉的牛粪鞋。婶子老嫌难看,可是这是枝子冬天的御寒秘诀,把泥巴裹满双脚就能防止冻伤。
但是要待到晚上的话,感觉太冷还是要扎草鞋。原来农村孩子到冬天了就穿这种粗草鞋。这种透土透水的粗糙稻草底子很多人不屑于穿,但是对于只有最冷才勉强穿上草鞋的渔家女,这种鞋底能养着脚底老茧不让它退化,还能紧贴船板抓力。
枝子把多余的稻草绳子全部绑在细细的脚踝上,远看像穿上了鞋子和袜子,近看就会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枝子不太喜欢自己的脚底隔着东西接触大地,哪怕只是垫在鞋床上的三根稻草绳。
文三问:“你家大人呢。”
枝子缓缓站起来,望着满天星斗,深情回顾:“我曾无数次地试图揣摩阿爹阿娘的想法。他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来封信也好啊。没有钱,没有钱可以把话写在信封上啊。至少让我知道他们还在那。我可以自己想到一些地方,看一些山水,去理解一些森林。也许是雪地。我知道他们去了北方,那里是小说中封候拜将的地方。使职与勾当,其中会有他们成立的家业吗?那为何图画本中的结尾总是温暖的房屋与相拥的人?当有一天,我看到了那些森林,那些峡谷与河流,看遍一切美景而不必再往前走的时候,我回头看向那个地方——那样的地方,才能叫做家呢。”
文三又问:“能找到吗?”
枝子擦擦眼泪,笑着:“哈哈,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啊。”
无家可归者偶尔会招人怜悯。枝子从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她需要这些——可怜巴巴的眼神能换来一顿饱餐。天底下哪儿还会有这样划算的好买卖?金钱与道德,当然是你缺少哪个,就去选择哪个。
在动物中,一个生来要成为白鸽的生物不会变成猛禽。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人类中。
所以,当她上桌抢了“刚吃完待收拾不允许触碰乱动打死”小店的剩饭,被小店的业老二们暴打到昏迷的时候,她没那么恼火——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她若是决定了用尊严换取食物,那就会经历到这么一天。
你很难对没有经受过饥饿的人描述那种感受。那感觉像是你的胃里钻进了条硕大的蟒蛇,膨胀而且冰冷。肚子里有痉挛带来的灼烧感——一个全活儿身子,皮肤紧贴垃圾桶的潮湿,涨潮的厕所。把墙上的老鼠吃进嘴里,舔舔骨头。她的嘴巴几乎已经忘了吞咽的本能,里面是虫子不断啃咬着血淋淋的胃口。饥饿感是会像茧子一样裹住她的周身,把她全身的力气卸的就剩下愚蠢的想法。厨房紧靠厕所,说不上是香,还是腐朽,一股一股扑面而来,叫她一时喘气都有点儿困难。 她的嘴唇在彼此碰撞,对磨碎自己的四肢跃跃欲试。饥饿高于痛苦,又比死亡略温柔。
渔船逡巡在巡检寨周围。枝子对着碧海三山大喊出来。
“来生愿是一条狗,也要生在这京城里。 迷魂逐臭神乱走,天地安危两不知。”
把话说完她垂下头,自己也觉得词穷。
袁崇焕问得差不多了,放下纸笔,合上本子,从行李里拿出几匹帛练。枝子看到里面有一匹粉练,喜欢的把猫一丢,冲过去把布扯开披住自己的身子,犹如穿了一池子深水,就着火光来回摆动。
“柳姑娘,这是袁某人送你的礼物。”
“聘礼吗?”枝子看向袁崇焕,目光闪闪。
“不,不是,”袁崇焕吓的摆手。白桃的眼睛都快瞪起来了,自己怕是比这孩子爹的年龄都大,传出去不用御史弹劾,光是这只小鸟的火焰就够把自己变成烤肠的了。“我要去一个地方,一个龙潭虎穴的地方。我要替登州城的百姓去会一会那些海盗。这是给柳姑娘预支的酬劳。如何,有这个胆量同去吗?”
“哎,酬劳啊,同去同去,”枝子把练角披在背上,小嘴微微撅起,“你可想好了,我可不能保护你。万一,我是说万一啊,那些刀剑无眼的话……”
“我不喜欢做费力的事情。咱们主要动脑,那些费力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
“行吧,行吧,你这人真古怪。”枝子嘟囔了一句,出去安排。临走之前,她恼火的伸脚踹了下偷吃的三花猫。三花猫非但不跑,反而就势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袁崇焕靠着桅杆地,渔网天,正打算假寐片刻,却看到那三花猫露着肚皮,圆滚滚的在地下扭捏,威严的歪头盯着自己。他在京城做惯了殿上放炮的讼棍,发现它颐指气使的眼神竟与自家天子一样,呆萌蠢毙,瞪着一双老虎看到猎物的眼睛。这是个很奇怪的反差。这种眼睛属于病急乱投医的皇帝。多年的手瘾,让他鬼使神差的凑过去,伸手去蹭三花猫的肚皮。袁崇焕做低幅小,把那三花猫伺候的一阵呼噜紧似一阵。
海面是一块无垠的墨玉,平滑而深邃,倒映着天穹之上疏朗的星子与那轮清冷的将满之月。哨船切开这巨大的黑色镜面,船首激起细碎银白的浪花,如同犁开一道转瞬即逝的银河,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砣矶岛的狰狞轮廓早已沉入身后的黑暗,只剩下海浪规律地舔舐船板的轻响,以及风掠过桅杆的微弱呜咽。枝子蜷缩在一堆散发着桐油和海水腥气的旧缆绳上,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处却仍惊魂未定的小兽。
袁崇焕那件半旧的靛蓝披风几乎将她整个包裹,过长的下摆拖在甲板上,宽大的布料里还残留着书房墨香、旅途尘沙以及一种她从未在那些军汉身上闻到过的、清冽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她望着船尾那条逐渐弥合、最终消失于虚无的白色尾迹,白日里刀光剑影的惊悸、文三爷的嚎哭、白姨指尖诡异的火焰,还有袁大叔那番如重锤又似暖流的话语,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混沌地翻腾。袁崇焕端着一只粗陶碗走来,碗里姜汤的热气在清冷月光下氤氲成一道模糊的白雾。“趁热喝了,压惊驱寒。”
他的声音褪去了白日里的金石锐利,变得低沉温和,像夜泊港湾的水声。他在她身旁坐下,官袍的下摆随意拂在甲板上,姿态里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松弛,更显出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清癯与沉静。枝子双手捧过碗,温度透过陶壁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她小口啜饮,辛辣的暖意从喉咙一路烧进胃里,稍稍驱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冰冷后怕。
“还在想日间之事?”袁崇焕的目光投向远方,海天一色,皆是浓墨般的蓝黑,唯有月华在浪尖跳跃不定。枝子点点头,复又摇摇头,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迷茫与思索:“袁大叔……说话,真的比刀剑还厉害吗?他们……他们怎么就肯听了?”她无法理解,那些被苦难和愤怒熬红了眼的亡命之徒,怎会被一番言语瓦解了所有凶悍。
袁崇焕微微侧首看她,月光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眼底有疲惫,更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悲悯与笃定:“柳子,这世间之力,分刚柔,辨显隐。钢刀快马,固然能摧城拔寨,令人在恐惧下暂时屈膝,但那膝盖骨里跪着的,是不甘,是怨恨,是下一次更猛烈反弹的伏笔。如同用力去扼住一个人的呼吸,他固然会窒息,但一旦松手,反扑必是歇斯底里。”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像在阐述一条古老的真理:“而言语之理,情义之诚,看似至柔,却如水滴石穿,能沁入最坚硬的缝隙,松动最顽固的根结。读书人皓首穷经,求的不是口舌之利,而是格物致知,明白万物运行的规律,洞察人心深处的幽微。知其为何愤怒,知其为何恐惧,知其哪怕深陷泥潭,心底或许还存着一丝向光的本能。今日我所做,不过是劈开迷雾,让他们看清哪条是万丈深渊,哪条虽是荆棘小道,却终究通向活命的旷野。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我只是点亮了一盏灯,而非强行拖拽。”
白桃悄无声息地溜达过来,像一片被夜风吹落的柳叶。她手里拿着几枚灰白斑驳的海鸟蛋,正用指尖跃动的细小火星慢悠悠地炙烤,蛋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散发出朴素的焦香。她听着,撇了撇嘴,语调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却总能一针见血:“说得文绉绉的,不就是连吓带哄嘛……当然,你袁大叔段位高,吓唬得有理有据,哄人也掏心窝子。”她翻了个好看的白眼,但那双非人的清澈眸子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光,“不过嘛,有时候真话才最戳肺管子。让他们知道怕得要死,同时又看到一线亮光,这缰绳就算套牢了。”
咸友嘉和赵师用那伙溃兵的行动比预想的更快、更狠。他们并未远遁,反而趁着登州城内因袁崇焕到来而引发的细微混乱,精准地劫持了登莱巡抚孙国桢——一位在账目上或许不清不白,但此刻却实实在在成了叛军筹码的三品大员。消息传来时,袁崇焕正在临时下榻的船舱中对着海图凝眉,窗外海风呼啸,带着咸腥和不安的气息。
“督师!不好了!”一名亲随踉跄闯入,面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孙巡抚…孙巡抚被那伙乱兵绑去了砣矶岛!”他双手颤抖着呈上一封皱巴巴的信函,“他们放出话来,要朝廷即刻拨发拖欠三年的军饷,外加十万两‘赎城费’,否则…”亲随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否则就将孙巡抚并…并一并扣押的几位府县官员,沉海祭旗!”
袁崇焕手中的炭笔“啪”地折断,碎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他面沉如水,目光却如淬火的钢刀般锐利。砣矶岛,那是渤海海峡咽喉处的硬骨头,易守难攻。这群溃兵,显然不是一时激愤,而是早有预谋,甚至可能背后另有其人煽动。
“沉海祭旗?”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白桃不知何时倒挂在那里,绿裙垂下,像一片新鲜的蕉叶。她歪着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哟,这是学了水浒传里的好汉,还是要唱一出‘龙王嫁女’?”她轻盈地翻身落下,脚尖点地,悄无声息。枝子从门边探进头,怀里还抱着那匹粉练,小脸却绷紧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绸缎:“他们、他们真敢杀官?”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狗急跳墙,有什么不敢?”袁崇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眼神迅速变得冰冷锐利。他背着手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汹涌的海浪,“砣矶岛守臣咸友嘉,守将赵师用,天启年间降金叛明,残害忠良,如今不听宣调,据城抗命。”
他猛地转身,衣袂带风,“上旬间,陛下采纳本官的建议,宣讨其为逆贼。而赵咸二贼不降却也不敢叛,南北交通亦未封锁。朝廷断定他怯战畏死,只想等待奴酋解救。可是盛京距离长岛千里,纵使奴酋真的有心恐也无力解救。于是朝廷派出心腹文臣先行北渡安抚,如今得到这样的回信……”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桌案的海图上,“砣矶岛内外局面已然明了,已到出兵收复的时机了。”
文三爷佝偻着身子站在角落,闻言长长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忧虑。他搓着粗糙的双手,声音沙哑:“唉,咸赵二人看来真是失了心智。”他抬起眼皮偷偷瞥了袁崇焕一眼,又迅速垂下,“十日前的逃兵被剖心,三日前的被五马分尸,今日不知他又会搞出什么手段。”他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姿态,“如今整个小长山岛连鸟雀都逃不出,我实在是没有机会。”
袁崇焕忽然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如箭矢般射向文三爷。“好了,文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想说赵师用现在杀疯了,要反他风险很高。”他慢慢走近,每一步都让文三爷的头垂得更低,“你想要坐地起价是不是?”
文三爷浑身一颤,急忙摆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督、督师说笑了,小人怎敢讨价还价。”他掏出一块汗巾擦拭额头,声音越发卑微,“只是那赵师用真的杀人成性,疑心非常之重。”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自从陛下发来檄文,将其列为叛逆之后,他睡觉都不脱甲胄,饮食只由其女儿亲手操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汗巾,“外城防务由他死忠的蔺长生负责,码头及岛府的护卫更是只交由他的私兵。我虽执掌右军,其实处处受限,难有机会。”
袁崇焕猛地转身,海图被他衣袖带起,哗啦作响。他目光如电扫过文三爷惶恐的脸,声音陡然提高:“行了文军门,你也是聪明人!”文三爷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一哆嗦。袁崇焕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圣上的旨意中明确说了,只诛首恶咸赵二人,其余军士只要愿意反正都可免罪。所以我才先行渡海,给你们这些从犯一个机会。”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三爷胸前,“须知我堂堂蓟辽总督,所谓天家亲信,内制尚书大臣,来此是要不战而屈敌之兵以立功,”他的声音又忽然压低,带着冰冷的威胁,“不是来和你于市井一般讨价还价的。”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否则等那些武将重兵席卷而至,打金人不好说,打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还不得一锅端了。”
文三爷连退两步,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成九十度鞠躬。“是,是,是,”他连声应着,声音发颤,“我等土鸡瓦狗,自然不敌天兵,俺也想为天家立功。”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皱纹挤成一团,“只是那赵咸二贼……”他重重叹了口气,做出豁出去的表情,“还请督师变装,与我走一趟小长山岛,亲眼看看便知。”
枝子紧张地抓着船舷,看着越来越近的岛屿,那上面隐约可见破败的营垒和晃动的人影。“阿娘,他们真会信吗?”
白桃正悠闲地用一根鱼线钓着海鸟,闻言撇嘴:“信不信由他们。反正银子是真的。见了真佛,恶鬼也得收敛三分。”她瞥了一眼站在船头,青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袁崇焕,“何况,咱们这位‘袁大叔’,演起戏来,可比台上那些唱须生的还像那么回事。”
袁崇焕恍若未闻,只是定定望着岛屿,心中盘算万千。四万两,是他能挪用的极限,也是他抛出的诱饵和试探。他要看看,这群乱兵是真被逼到了绝路,还是早已沦为某些人搅乱浑水的刀。
砣矶岛如同一头匍匐在墨海中的洪荒巨兽,嶙峋的黑色崖壁被月光刷出冷硬的轮廓,陡峭如刀劈斧削。海浪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咆哮,碎成万千惨白的泡沫。叛军设置的瞭望哨卡如同巨兽背脊上竖起的尖刺,零星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映出弓弩和刀枪冰冷的反光,肃杀之气扼守着每一寸可能接近的水域。袁崇焕的哨船在距离崖壁尚有一段距离时便悄然熄火落帆,如同幽灵般隐入黑暗。他拒绝了任何随从,只身立于船头,一袭青衫在猎猎海风中翻飞,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
“大叔,太险了!你与他们相距不过三射,这要怎么靠岸?”枝子声音发颤,望着那犬牙交错的礁石和上方隐约可见的弓弩手,“大叔你到底要干嘛啊!”
袁崇焕目光如古井无波,只淡淡道:“泊于此便可。”
话音未落,他竟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身影并非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如同点了水的蜻蜓,足尖在起伏不定的浪头上极其轻灵地一点,借力再次腾空!这一手“蹬萍渡水”的绝顶轻功,已臻化境,看得枝子目瞪口呆。
然而叛军也绝非庸手!几乎是同时,崖上响起一声尖利的唿哨!“放箭!”霎时间,凄厉的破空声撕裂夜幕!十数支劲弩裹挟着死亡的尖啸,如同毒蜂群般攒射而下,覆盖了他所有可能的落点!电光石火间,袁崇焕身在空中,竟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射成刺猬!却见他猛地吸胸收腹,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硬生生扭转,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柳叶,险之又险地让过第一波箭雨最密集之处。同时,大袖翻飞,卷起猎猎风声,竟施展出“流云飞袖”的功夫,袖袍鼓荡如盾,精准地拂开几支射到面门的弩箭,发出“噗噗”的闷响。力竭之际,他足尖恰好点中一块刚刚露出浪尖的黑色礁石!那礁石滑不留手,且瞬间就要被浪头吞没。但就借着这微乎其微的一借力,他身形再次拔起,如同冲霄白鹤,直扑向陡峭的崖壁!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更密!更急!袁崇焕身在半空,无处闪避,眼看就要被钉死在崖壁上!
“别乱动,以前你不是挺享受我抱着你撤退的嘛。”千钧一发之际,背上的凰鸟猛地发出一声清越长啸,声震四野,竟暂时压过了浪涛之声!啸声中,他并指如剑,体内精纯的内力澎湃而出,并非硬挡,而是凌空点向射来的弩箭尾部!“叮叮叮叮!”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脆响!那些势大力沉的弩箭竟被他这隔空指力点得微微偏离了方向,擦着他的衣角射入岩壁,溅起一串火星!而他也终于触及崖壁!但并非笨拙的攀爬,只见他五指如钩,瞬间扣入岩缝,身体紧贴冰冷的石壁,如同壁虎游墙,又似灵猿攀援,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影,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向上疾掠!箭矢不断从他身边掠过,钉入岩石,却总是慢他一步!终于,在叛军第三轮箭矢尚未发出之际,他身形一翻,如同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崖顶平台之上,正正落在那些惊骇欲绝的叛军弓箭手中间!
青衫依旧,甚至不见多少褶皱。他只是微微拂了拂衣袖,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气息平稳,面色如常。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火把映照下,亮得惊人,扫过周围那些张弓搭箭、却因他这鬼神莫测的出现方式而惊呆的叛军,如同利剑刮过骨殖。整个崖顶一片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海浪不甘的咆哮。所有叛军都被这非人的登岛方式震慑住了,握着武器的手心沁出冷汗,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再放箭。袁崇焕负手而立,目光越过那些惊惶的士兵,投向岛屿深处隐约可见的灯火,朗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浪,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平静:“蓟辽督师袁崇焕,在此。带我去见你们主事之人。”
他不是杀进来的,不是潜进来的,而是以一种近乎碾压式的、超越凡人想象的姿态,“走”进来的。这石破天惊的登场,未发一言,已先声夺人,将他个人的勇武、智慧与气势,推到了一个令人仰视的高度。
寒刃逼饷。蓟州镇外的荒废屯堡里,寒风卷着雪沫,从破败的窗棂和墙洞呼啸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久未清洗身体的酸臭,以及一种更为尖锐的——绝望燃烧而成的铁腥气。登莱巡抚孙国桢被粗糙的牛筋索捆在一根歪斜的廊柱上,官袍破损,沾满泥污。他费力地转过脸,火光映照下,两颊各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是方才挣扎时被鞭梢扫过所留。他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因焦渴而嘶哑,却仍强撑着一点官威和无奈后的颓唐:“整个蓟辽……都缺饷……你们绑我……有什么用?”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拉风箱般的杂音,“朝廷……朝廷不下饷……你们就是把我……炸了……也炸不出几两油来啊!”
“放屁!”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叛将蔺长生猛地踏前一步,手中那口卷了刃的腰刀几乎要戳到孙国桢鼻尖上。他眼眶赤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朝廷怎会不发银子?分明是你们这些狗官层层克扣,中饱私囊!银子定然都藏在你家里!万两白银!燕脯龙肝!你们吃得满嘴流油,可曾想过我们兄弟缺衣少粮,妻儿老小在老家啃树皮咽糠秕?!”
他的话像火星溅入了油锅,瞬间点燃了周围二百多名叛军的滔天怨气。这些曾经的大明边军,如今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同乞丐,许多人的棉衣破了洞,露出黑黢黢的、冻得发僵的棉絮。他们手中武器五花八门,有制式的腰刀长矛,也有锈蚀的铁叉、柴刀,甚至削尖的木棍。此刻,这些武器齐齐指向孙国桢,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代表着朝廷和官府的“狗官”生吞活剥。
“剐了他!”
“拿他的狗头祭旗!”
“今天就把你的心肠挖了,看看是怎样一副心肝!”
怒吼声、咒骂声几乎要掀翻这破败屯堡的屋顶。盛怒之下,人群骚动向前,刀枪闪烁寒光,若不是一个身影拼命拦阻,孙国桢顷刻间就要被撕成碎片。拦阻之人是赵师用。他原本是个把总,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颚,让他原本还算周正的面容显得格外狰狞。
此刻他额上青筋暴起,张开双臂死死挡住汹涌的人群,声音嘶哑却努力维持着秩序:“安静!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听我说!”
他连连呼喝,驱动着身边几个还算冷静的老兵弹压躁动的人群。他的眼神深处藏着巨大的慌乱和恐惧——绑架上官,聚众逼饷,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当他转向众人时,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副异常冷静、甚至带着几分悲壮决绝的神情。“弟兄们!咱们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拿命换那几个血汗钱,养活家里婆娘娃崽吗?!”
赵师用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喧嚣,“我们在白毛风里跟建奴拼命!脖子伸出去挨鞑子的刀箭!血流的能把雪地染红!可他们呢?!”他猛地回身,用剑尖指向被捆着的孙国桢,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迸发出深刻的恨意:“这些文官老爷!只会缩在温暖的帐篷里烤着火,喝着热茶,算计着怎么从咱们这点卖命钱里再刮下一层油水!他们哪里知道边关的苦?!哪里知道咱们兄弟的难?!”“铮”的一声龙吟,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那剑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刃口甚至有些磨损,但在火把下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用剑尖轻轻挑起了孙国桢的下巴,迫使这位巡抚抬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绑架朝廷命官,自作聪明拥兵威胁朝廷,我赵师用知道,这是千刀万剐难辞其咎的大罪!”他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犯将只求朝廷将所欠二十七个月的饷银给到我这一众兄弟,替众位受苦的弟兄,替那些已经战死沙场、尸骨都找不回来的兄弟,讨回他们该得的血汗钱!犯将就是被立地正法,被你们生吞活剥也无半句怨言!”
剑尖微微用力,一缕温热的鲜血立刻从孙国桢的颈侧渗出,沿着鲜红的官袍领子慢慢洇开,变成一种暗沉的褐色。孙国桢面色惨白如纸,呼吸愈发急促,迷蒙的双眼似乎想表达什么,最终却只是目光一滞,从干裂的嘴唇里若有若无地逼出两个字:“太蠢。”然后,他竟然头一歪,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虚弱、苦涩,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赵师用看到这笑容,先是眉头猛地一拧,仿佛被刺痛了一般。紧接着,他全身一滞,一股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灿烂的阳光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无数从黑暗深渊里伸出的鬼爪,疯狂抓挠着他的心脏和软肋。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眼前弥漫的黑暗和幻觉,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明。“你笑什么?!”赵师用的声音因愤怒和一种莫名的心虚而变得尖利,“瞧不起我们?是!你们这些封疆大吏的命是金镶玉嵌,碰不得!我们边军的命就是河底烂泥!活该被踩碎踩烂!活该连这点买命的饷银都被漂没、克扣!活该一家老小饿死冻死!”
“一味激化矛盾,只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而且,也有人正在努力向圣上进谏。朝廷…国库吃紧…各地都难…只需要再忍耐一些时日。”孙国桢艰难地吞咽着根本不存在的唾沫,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声音苦得像黄连。 “忍耐?吃不饱饭要忍耐,断手断脚要忍耐,家破人亡还要忍耐?圣上虽然宽和,但却任由朝中奸佞无法无天。那些权贵的劝说若是有用,天下的蛀虫又怎会如此肆无忌惮?读书的你告诉我,不出此下策,弟兄们哪来的银子安家糊口?”
“我也是…眼巴巴地望着京师…恨不能飞去替你们讨饷…可是…没有啊…朝廷…也没有钱了…”
“胡说!”
“狗官还在狡辩!”
“杀了他!”
激愤的士兵们再次被点燃。他们举着武器踏上几步,将刑场般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齐声怒吼,声浪几乎要震塌残垣:“这银子是我们爬冰卧雪!吃人饮血!拿命换来的!”
“里面还有我们死去的兄弟一份!”
“我们可以不要!那些战死的兄弟都有妻儿老小!这是他们的买命钱!活命钱!”
“你们是辽人,不思为国守土戍边,不听宣调,擅自据土为寇,自作聪明拥兵威胁登州,行径与那奴贼何异?“
”我是辽人,你大明朝几时又把辽人当人呢?我生来是兵,我儿生来也是兵。可当兵的把衣、甲都卖了,税监还说未饱。一袭单衣,鞋履都无,却叫我与奴贼拼命,被他铁骑冲突,人都踩成碎烂。石米八两银子,父母都饿死,棺材也无。我等上阵杀贼,却将客兵都留我屋中,妻女俱叫他污辱了。我十年前便不是人了,我是奴贼,专杀你大明人的奴贼!“
怒吼声持续了片刻,渐渐因力竭和一种无望的悲伤而低落下去。赵师用从自动分开的人群中再次走出。他像是要将所有罪责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口中喋喋不休,如同念诵咒语般数落着孙国桢、数落着朝廷的罪行:“守土戍边……他们不知道,你孙国桢还不知道吗?靖边司哪一个有脸在我们面前提这四个字。“
为官不仁!不恤边关之苦!克扣军资!喝兵血!弟兄们的心寒透了!寒透了!只有用血!用极刑!才能平复这滔天的委屈!才能告慰死去的英灵!”
他走到孙国桢面前,缓缓蹲下,平视着对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血色深处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近乎麻木的冷漠。他压低了嗓子,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无非是想说,我赵师用今日所作所为,抽筋剥骨,千刀万剐,朝廷绝不会饶我。”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叫人从骨头缝里感到寒意。“我不知道吗?我还不知道吗?”他重复着,声音里带着重重的、绝望的嘲讽,“这样的世道!烂透了!烂到根子里了!唯有一人身遭万死!才能从这铁板一块的黑暗里,为这些苦难弟兄,撬开一丝缝隙,换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公道!”他忽然收敛了所有表情,眼神彻底凉了下来,颓败的脸色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疯狂与悲凉。“这样的世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啊?”话音落下,屯堡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寒风呜咽,火把噼啪,以及无数沉重而绝望的呼吸声。剑,还悬在孙国桢的颈侧,那一点鲜红,在跳动的火光下,触目惊心。
忠义堂内,空气凝固如铁。那瘦高军官的突然发难和被杀气激得瞬间炸毛的白桃,将本就紧绷的气氛推至爆炸的边缘。无数双充血的眼睛盯着袁崇焕,怀疑、愤怒、恐惧交织,只需一点火星,便是血肉横飞。
袁崇焕却在此时缓缓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与汗臭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怒已被一种沉痛到极致的平静取代。他没有看那咄咄逼人的瘦高个,也没有看瘫软的文三爷,而是目光扫过堂内每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兵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粗重喘息:
袁崇焕立于忠义堂上,海风自破窗灌入,鼓动他青衫猎猎。他没有立刻言语,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被苦难刻满痕迹的脸,那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仿佛有熔岩奔涌。
良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似蕴含着风雷之力,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
“刚才这位兄弟说,杀了我,拿了银子,去投毛帅。”他微微颔首,竟带着一丝理解,“乱世之中,寻一条活路,是天性,无可指摘。”
“因为换了我袁崇焕,也会做相同的事,我们的身上如果流的不是鞑子的血,就只能是我们自己人的血了!”
溃兵们一怔,连那瘦高军官也面露错愕。
“但,”袁崇焕话锋陡转,声如金石交击,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人心,“你们告诉我,你们脚下踩着的是何方的土壤?对,是小长山岛,是你们的登州故土!你们身上还流淌着戚家军的烈血!”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你们生于斯,长于斯,父辈埋骨于斯!你们手里的刀,本该对着隔海相望的豺狼,如今却要对着养育你们的故土?你们脚下的船,本该是巡弋国门的利箭,如今却要变成载着你们仓皇逃亡、背负一世骂名的孤舟?!”
他踏前一步,气势如山岳倾压:“投毛帅?毛文龙是朝廷的将!他要的是能拱卫海疆、杀敌报国的兵,不是自断根基、手染同僚鲜血的溃卒!你们今日若杀了孙军门,杀了我,痛快一时,然后呢?你们要怎么过去?靠着这几条破船?躲过朝廷的水师巡哨?躲过可能出现的风浪?就算侥幸到了对岸!毛文龙凭什么收留你们?就凭你们劫持上官、戕害同僚的‘投名状’?就凭你们身上这背定了的‘反贼’之名?!”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沉痛,一字一句,敲骨吸髓:“你们的名字,将刻上州府的逆册,传檄天下!你们的家乡,会收到拘捕文书!你们的父母妻儿,不再是等待儿郎归家的眷属,而是反贼的亲族!男丁世世为奴,女眷代代为娼!你们今日在此地挥刀溅起的每一滴血,都会变成浇灭你们家族祠堂最后一点香火的滚油!你们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非但得不到抚恤英名,他们的坟茔都会因你们今日之举而被刨开,曝尸荒野,受万人唾弃!只要孙军门人头落地,你们家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满门抄斩!”
他声如雷霆,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你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慰你们死去的兄弟?!就是要用你们九族的性命,换来一个‘反贼’的烙印,统统遗臭万年?!”
字字千钧,砸得众人面色惨白,肝胆俱颤。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手中的兵器几乎拿捏不住。
袁崇焕的声音缓和下来,却更显悲怆深沉。他抬手,指向他们破烂的衣甲,指向窗外漆黑的海:“你们恨!恨粮饷匮乏,恨上官贪墨,恨朝廷无力!这恨,该!我袁崇焕同样恨!我恨不能立刻荡平朝中奸佞!恨不能让我大明将士即刻饱食暖衣,昂首于阵前!”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泪光与怒火交织:“看看你们自己!再看看这天下!渤海对面,建奴磨刀霍霍!内陆中原,流寇如蝗肆虐!我大明江山,已是风雨飘摇之秋!此刻,正需要每一个热血未冷的男儿,握紧手中刀,成为这即将倾颓的社稷的栋梁,而不是抽走最后一块砖石!”
他指向那几箱白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朝廷是欠了你们的饷!是我袁崇焕无能!今日我只带来四万两!但这四万两,是我袁崇焕拼着项上人头,从辽东将士的牙缝里省出来,从御史言官的弹劾奏章里抢出来的!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偿还你们付出的血汗,不够买回你们被亏欠的尊严!”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恳切而坚定:“但这不是我袁崇焕个人的赎买!这是朝廷还记得你们的证明!是给你们买件寒衣、吃顿饱饭、让家里爹娘妻儿能多喘一口气的活命钱!更是给你们一个回头的机会——一个放下刀,挺起胸,重新做回大明军人,而不是沦为千古罪人的机会!”
就在众人心潮澎湃,羞愧与绝望激烈交锋之际,白桃清冷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锥刺破迷雾:
“啧,道理说破天,饿肚子的还是饿肚子。”她不知何时又倚在门边,把玩着自己一缕头发,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讥诮,“你们啊,就是一群被吓破胆又饿昏头的傻雀儿,眼前吊着根草绳就当是救命索,也不看看绳套那头拴在谁的脖子上。”
她踱步过来,无视所有目光,从一名士兵僵直的手中轻易抽出一把锈刀,用手指弹了弹,发出喑哑的声响。
“就为了这点嚼谷,就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连同祖坟里的那点安宁,全都典当了?”她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细针扎进每个人最痛的穴位,“文三儿,你瞎眼的老娘,药快断了吧?李老四,你儿子还在债主家抵着呢吧?王二麻子,你媳妇拖着病身子给人浆洗,手都快烂了吧?……”
她一个个点名,将各人最隐秘的苦楚和牵挂轻描淡写地公之于众,分毫不差!溃兵们骇得面无人色,看她如见鬼魅。
“跟着他,”她用刀尖随意点了点袁崇焕,“这四万两现银,至少能实实在在落点到你们手里,能让你们牵挂的人喘口气。他既然敢孤身来此,说了不究前罪,至少眼下,你们还能留着大明军户的身份,不是被海捕族诛的反贼。”
她语气倏地一沉,指尖“噗”地窜起一簇幽蓝火苗,映得她眉眼森然:“要是非不信邪……觉得朝廷的水师炮子打不过来?那不妨试试,是他们的炮快,还是我的火……先把这岛烧成白地?”
软硬兼施,直击最现实的恐惧与最柔软的牵挂!袁崇焕唤醒了他们的理智与情感,白桃则冷酷地掐灭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将血淋淋的利弊摊开在他们眼前。
死寂笼罩忠义堂。
“哐当!”一声,那瘦高军官手中的刀终于脱手落地,他本人也瘫软下去。 如同堤坝崩溃,兵器落地声、跪倒声、压抑不住的嚎哭声瞬间响成一片。
“至于尔等今日兵变之举,”袁崇焕声音转冷,“胁持上官,形同造反,国法难容!首恶必究,胁从不问!这是朝廷的底线,亦是国法的尊严!”
他目光如冰,锁定赵师用:“赵师用,你若真如自己所言,有担当,有血性,是为弟兄们请命,而非为一己之私愤……此刻,就该知道如何做!”
“放下兵器!本督保你麾下士卒,领饷归营,前罪尽赦,仍是朝廷的兵,家小可得安宁!”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你——你的罪,你自己来担!你若自认所作所为是为弟兄,那就拿出你的担当来!用你一人之血,换众人一条生路!如此,你赵师用,还算是个汉子!否则,你就是拉所有人陪葬的懦夫、罪人!”
字字诛心,如重锤般砸在赵师用心头。他身体剧烈一晃,脸上血色尽褪。他看看周围那些望着他、眼神复杂的弟兄,又看看颈间渗血、闭目不语的孙国桢,最后看向负手而立、气势如山岳般的袁崇焕。
那柄抵在孙国桢颈间的剑,开始剧烈颤抖。
终于,“当啷”一声脆响!
卷刃的腰刀脱手落地,砸在冰冷的砖石上。 赵师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京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他猛地看向袁崇焕,嘶声道:“罪将赵师用,糊涂透顶,犯下弥天大罪!甘愿受死!只求督师言而有信,救我弟兄!”
言罢,他猛地拔出腰间另一柄短匕,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心口刺去!
“赵大哥!”蔺长生惊呼一声,想要阻拦,却已不及。
袁崇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却并未动弹。
短匕刺入寸许,却被一股巧劲弹开——竟是白桃悄然现身,一枚石子打偏了匕首。
“蠢货!”白桃啐了一口,“督师话没说完,谁准你死了?”
袁崇焕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你的命,自有国法裁决。是凌迟还是斩首,需圣上朱批,刑部定夺。岂容你自行了断?”他目光扫过全场,“将他绑了!其余人等,放下兵器,原地待命!饷银一到,即刻发放!”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那是绝望中看到一丝微光的希冀。
“圣上仁德,已知辽东将士苦楚。拖欠军饷,朝廷正在竭力筹措!本督以蓟辽总督、天子钦差之名,向你们立誓:十日之内,必有第一批饷银送达登州!本督亲自监督,足额发放至每一位士卒手中!若有半分克扣,我袁崇焕,自刎以谢天下!”
叛军们面面相觑,片刻死寂后,不知是谁先扔下了手中的锈刀。紧接着,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武器丢了一地。士兵们纷纷跪倒,许多人失声痛哭,不知是为劫后余生,还是为命运的残酷。
袁崇焕不再看他们,走到孙国桢面前,亲手为他解开绳索。孙国桢瘫软下来,神情复杂地看着袁崇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
寒风依旧呼啸,卷着雪沫灌入屯堡。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杀伐之气,已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而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沉寂。
袁崇焕独立于风中,青衫依旧,仿佛方才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语,并未让他有丝毫动容。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望向堡外无尽的黑暗,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文三爷连滚带爬地扑到袁崇焕脚下,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督师!犯将是个有罪的混账,明明本是天家的臣子,却跟随赵师用,咸友嘉这两个逆贼。此番虽然忠心献城,但臣自知不足将功抵过。天家不杀臣,就是最大的恩典,臣岂敢再讨赏。”
袁崇焕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士卒,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都起来!本督说过,言出必践!现在,立刻去请孙军门和诸位大人!文三,清点人数,登记造册!待本督回城,饷银、冬衣、粮草,即刻发放!”
“谢督师!谢督师大恩大德!”劫后余生的哭喊声震动着忠义堂。
“都起来,何须向我下跪?你们对我大明都是有功之臣,付出的血汗足以装满这一湾的海水。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文军门,刚才白姑娘一直夸你心思活络,才智机敏,做一武将倒是栖鸟于泉了。值此用人之际,不如本督就破格提拔你为长山通判,期待你日后的表现。”
“啊??哎??”
“恭喜恭喜,文通判,还不快谢恩。”白桃见势赶紧扶起文三,“哎文通判,既然做了文臣,就得有士大夫的样子,可不能再随意下跪了。来来来,我再与你引荐认识一下新的同僚,以后可就靠你们支撑着渤海上的局面了。”
那文三的部下最先绷不住,梗着脖子低声嘟囔:“唷…这话说的…好似俺们…俺们就没心肝似的…可这朝廷大事,岂是…”
“岂是你我这等扁毛畜生能议论的?” 文三毫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眼睛里淬着冰碴子,“收起你那点可怜巴巴的忠心戏码! 你蹲梁上看得还少?那些御史言官,弹劾这个参奏那个,嘴里喷着‘国蠹’‘民贼’,有几个是真为百姓嚎一嗓子? 不过是想博个‘直臣’名头,好踩着别人尸首往上爬!弹章写得花团锦簇,字字血泪,转头收了冰敬炭敬,比那**从良还快! 你当他们真在乎关外冻饿而死的兵卒?真在乎被税吏逼得卖儿卖女的农夫?屁!他们在乎的是自家清名,是将来青史能不能多写他两笔‘风骨铮铮’!”
危机暂解。袁崇焕站在堂口,望着外面苍茫的大海,海风带来远方的气息,那是硝烟,也是生机。他握紧了拳,知道这场战斗,还远未结束。而白桃,则拉着枝子,悄悄溜到一边,对着那几箱银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船舱里,战场的硝烟似乎也弥漫了过来,但这里的“讨论”却更为鲜活生猛。枝子赤足坐在软垫上,身边围着一群奇特的“听众”——它们皆是皇帝身边或有灵性、或受宠爱的珍禽异兽,平日里见惯了朱紫往来,听多了机密奏对,此刻竟也学着大臣们的模样,“议论”起来。
雪鸮紫玉蹲在黄花梨架子上,圆溜溜的大眼半开半阖,带着夜间活动者的慵懒和刻薄,率先打了个哈欠,模仿着朝臣的腔调,声音却尖细滑稽: “吱吱……没完没了!咱家蹲在梁上听得都要长毛了!左一个‘漕运’,右一个‘辽饷’,呸!说来说去,不就是兜里没银子,心里没主意?俺看那户部老尚书,报账时胡子抖得比俺翅膀上的雪渣子掉的还快!没钱?没钱就不能把那群肥得流油的勋戚王爷们当大猪宰了?舍不得动真格的,就知道盯着俺们陛下库房里那三瓜两枣!” 矛隼小栗子站在另一个鎏金架上,不耐烦地抖了抖黑白色的羽翼,眼神锐利如刀,接口道,声音又快又急: “唳!紫姐姐说得轻巧!宰猪?那帮老爷们是刺猬精转世!浑身是刺,碰不得!你一碰,他就缩成一团,叫唤什么‘与国同休’、‘祖制难违’!底下还有一帮清流浊流跟着起哄架秧子!要咱说,边关那才叫要命! 老袁那边都快饿得吃鞑子了,朝堂上还在为‘派太监去合不合适’吵翻天?合适!太合适了! 派!赶紧派!让那些没卵子的去瞧瞧,是爷们就别光在朝堂上耍嘴皮子,去边关跟鞑子真刀真枪干一架!省得他们闲得蛋疼,整天琢磨怎么从陛下这儿抠钱!”
蹲在角落阴影里,总是一副阴沉模样的秃鹫沉思鬼,发出沙哑的“咕噜”声,慢悠悠地开口,带着看透生死的麻木: “咕……吵吧,吵吧。树都快倒了,猴子们还在争哪根树枝更体面。 漕运?修了闸口,银子就能乖乖流到国库?笑话。沿途的‘水耗’、‘漂没’,比那运河里的水还多! 一层层扒皮,到最后,能剩几粒米给当兵的?依俺看,这大明的血脉(漕运)早就被蛀空了,修修补补,不过是让蛀虫换个地方继续啃食罢了。 没救喽……等着吧,等树倒了,俺们也好换棵新树歇脚……”他说着,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优雅地舔着爪子的临清狮子猫玉狮子,闻言冷哼一声,声音娇媚却带着刺: “呸!沉思鬼你这丧气话!树倒了,你这食腐的玩意儿自然快活,我们可怎么办?要我说,根子还在京里这些官儿身上!一个个看着人模人样,肚子里全是男盗女娼!范志完那奏疏俺偷看了,说什么边镇抚赏是‘漏卮’?说得好听!不就是当官的贪了银子没分匀,闹别扭了呗! 派个甲榜推官去就能管住?喵呜~笑死个猫! 只怕是饿狗掉进茅坑里——刚饱了自身,又惹一身骚! 到时候贪腐没查清,先被那帮武夫给挤兑回来!”
窝在柳枝怀里取暖的三花猫明月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细声细气地附和: “就是就是~玉姐姐说得对!那些大官儿啊,奏章写得花团锦簇,什么‘暂费永宁’、‘一劳永逸’,哼,骗鬼呢! 不就是想从陛下这儿骗点银子花花?朱光祚还说搞‘义仓’?俺看是‘饿仓’! 粮食进去,能不能出来就不知道咯~到时候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苦的还是老百姓和咱们这些靠陛下赏饭吃的~”
守护着书案上四方玉圭的小雪貂雪将军,挺着小胸脯,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闻言立刻“吱吱”附和,小爪子还拍了拍玉圭: “吱!明月奴姐姐明鉴!守护之责,重在务实! 就像俺守着这圭,寸步不离!那些大臣若能有俺一分尽责,边关何至于此?陛下派内臣去监视,也是无奈之举!外臣靠不住,只好用家奴! 虽然……虽然家奴也可能偷吃(它小眼睛瞥了瞥周围),但总比眼睁睁看着烂掉强!宋可久、冯元飙他们担心‘结交近侍’?呸!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疮都要烂到心口了,还纠结用金疮药还是狗皮膏药?先止血啊!笨!”
枝子静静地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了,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和一丝困惑:“可是……可是大家说的好像都有道理,又好像都没道理。就像我阿娘以前说的,一大家子人,要是人人都只想着从锅里多捞一勺,不肯往锅里添米,再大的锅也会见底的呀……”她轻轻抚摸着明月奴的皮毛,眼神有些茫然,“陛下……陛下他知道锅快见底了吗?那些大臣们,是真的没办法往锅里添米,还是……还是不敢,或是不愿呢?吃丰年之食要想着欠年,蓄汛年之水要记挂着旱年。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些大臣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直闭目养神,仿佛超然物外的凤凰白桃,此刻终于缓缓睁开眼,额间火焰羽翎光华流转。她清冷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啊,连十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那些皇亲贵胄怎么就不明白呢?” 二字既出,满室皆静。所有目光都看向她。
“痴儿。”她的声音清冷如雪水,“你这哪是吃了锅人间的粥饭,你这是掉进了阿鼻地狱的庖厨,看了一出活人生吃连台本戏。你看到的,是一锅煮烂了却无人敢掀盖子的糜粥。每个人都在往里扔东西,或想抽薪,或想加水,或只想搅得更浑,好从中摸几条死鱼填饱自己。”
她顿了顿,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徽柔的心扉,也仿佛刺穿了那遥远朝堂的帷幕:
“漕运之事,说什么‘一劳永逸’?祖宗旧政若真那么好,岂会败坏至此?如今河道淤塞,吏治腐败。修复闸口所需银两,从‘协济银’、‘备倭银’里挪用? 哼,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东墙塌了又当如何?归根结底,是这天下能运转的‘活水’(财力、人力、清廉高效的官僚)早已枯竭,只剩下几个臭水坑。各项名目的库银,你舀一勺我舀一勺,看着热闹,实则杯水车薪,还惹得一身腥臊。” “边镇抚赏?更是笑话。那范志完说得委婉,什么‘抚非上策’,什么‘墨吏债帅窟穴其中’,什么‘权柄不一,掣肘难行’。我替你翻译成人话:朝廷花了巨款去买个‘边境安稳’的虚名,钱却大半落入了经手文武官员的腰包。鞑子没喂饱,却喂肥了一群蛀虫。 如今派个小小推官去‘总理’,无钱无粮无实权,空有个名头,谁听他的?不过是朝廷舍不得大钱重整军备,又怕边关生乱,只好继续用这小钱吊着命,明知被贪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这叫饮鸩止渴,渴未止,毒已入骨。”
“至于派内臣去监视?”白桃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嘲讽的凤鸣,“宋可久、冯元飙这些言官看得明白,却说不到根子上。皇帝为何派自己家奴去?是因为外朝的文武大臣,他信不过了! 他觉得百官都在欺瞒他、糊弄他、结党营私!可他派太监去就有用吗?太监就没私心?就不贪?就不与外官勾结? 明朝祖宗家法最忌内官干政,如今皇帝自己破了这规矩,说明什么?说明他黔驴技穷,无人可用,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家奴制度! 这是自毁长城,更是王朝末路的典型征兆!那些言官还只是担心‘掣肘’、‘失柄’、‘结交近侍’,真是书生之见!最大的弊病不是技术上的,而是皇帝的心已经成了孤家寡人,他对这整套官僚系统失去了最后的信任!”
白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蔡毅中死了,不过是要个恤典,小事一桩。几个官员被举荐,也不过是官场例行公事。朱光祚说的积谷、义仓,更是老生常谈,说说容易,在如今这吏治下,能做成什么样?只怕又多几条盘剥百姓的名目罢了。”
她最后看向枝子,眼神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悲悯的透彻:
“小糍粑,你记住。这大明如今就像一棵被蛀空了的巨树。 你们在朝堂上听到的每一个问题——漕运、边饷、贪污、党争、流寇、天灾——都只是这树上的一片枯叶、一条烂枝。真正的病根,深植于土壤之中:是僵化的制度,是腐败的官僚体系,是失衡的利益结构,是顶层设计早已无法应对内外的巨变。”
“皇帝坐在树冠上,看着叶子一片片掉,急得咆哮,拿着小刀这里削削那里砍砍,甚至派自己的啄木鸟去啄,却不知树心早已烂透,根系早已腐朽。 底下的大臣,有的真心想救,却无力回天;有的忙着给自己撅取最后养分;有的则只是麻木地看着它倒掉。”
“所以,他们吵不出结果。因为他们争论的,都只是‘怎么办’,却无人能回答‘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更无人有能力去改变那‘为什么’。 皇帝的愤怒,源于他的无力;大臣的争吵,源于他们的恐惧和私心。”
“这就是你看到的人间鼎沸。这不是生机,是滚水煮干前最后的哀鸣。”
枝子努力消化着这些话,眼神依旧懵懂。袁崇焕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着太多这个年纪不该她承受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海风吹得粗糙的小脸上,变得更加柔软,充满了一种深切的怜惜:“柳子,你今日之勇,远超你之年岁。但这本不该是你承受的重负。你这个年纪的女孩,理应……”
他顿了顿,目光放远,仿佛在虚空之中描绘一幅他理想中、或许也是儒家经典里描绘的太平盛世图景:“理应住在轩敞明亮的绣楼里,窗外或有修竹摇绿,或有寒梅吐幽。清晨,有温和的侍女用熏了暖香的铜盆伺候梳洗,为你绾起双鬟,簪上应季的鲜花或精巧的绒花。白日里,或是跟着母亲描摹花样子,学习持家之道,或是临帖习字,读几卷诗词歌赋,偶尔与闺中姐妹在花园里嬉戏,秋千架上荡起欢声笑语。黄昏时,父亲公毕归家,或许会问问你的功课,或许会带来些坊间有趣的泥人糖画。四季皆有期盼:春日采桑饲蚕,夏日泛舟采莲,秋日登高赏菊,冬日围炉夜话,手捧暖炉,听着雪子敲打窗棂……你的手,该执绣针、握毛笔、拈起精致的花糕,而非勒进粗糙的缆绳,浸泡在咸涩的海水里。你的脚,该穿着软缎绣鞋,踏在回廊或茵毯之上,而非赤着踩在冰冷刺骨的甲板、硌脚的石砾之上。”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带着一种诗意的忧伤,描绘着一个对枝子而言如同海外仙山般遥远、陌生却又莫名令人向往的世界。那是秩序、温暖、安宁的象征,是她破碎人生里从未照进过的月光。她听得痴了,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透过他的话语,窥见了一个朦胧而美好的幻境。
白桃烤好了鸟蛋,指尖一捻,蛋壳便灵巧地脱落,露出里面嫩白的蛋白。她吹了吹气,不由分说地塞进枝子微微张开的嘴里。动作算不上细腻,却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她看着枝子呆呆的模样,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海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喂,小倒霉蛋。”
枝子含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鸟蛋,含糊地“嗯”了一声。
白桃歪着头,跳跃的火星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出细碎的光点:“你看,你这袁大叔虽然啰里八嗦像个老学究,但话糙理不糙。你那个所谓的家,回不回两可,没甚趣味。至于你那不知道在哪个天涯海角漂着的亲爹亲娘……”她语气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指望他们,怕是还不如指望我哪天能孵出只凤凰来。怎么样,以后就跟着我们过了?”
袁崇焕闻言,先是愕然看向白桃,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惊讶、探究,最终尽数化为一种深沉的理解和温暖的决意。他转向枝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柳子,白姑娘所言,正是我心之所想。你若点头,从今日起,我袁崇焕,便是你的父亲。虽世道艰难,前路未卜,但我必竭尽所能,护你周全,教你诗书礼仪,让你不必再颠沛流离,尝这人间至苦。”
白桃似乎被这过于正式的气氛弄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的,却努力想表达些什么:“我呢,就勉为其难,给你当个半路出家的姨娘?绣花做饭是不会的,但谁敢给你气受,我就把他变成功德林里的焦炭!还能带你上房揭瓦,下海摸龙王胡子,保证比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活得痛快!”
海风变得格外轻柔,月光如同慈悲的目光,将三人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枝子看着袁崇焕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诚恳与温暖,又看向白桃那别扭却暗藏无限维护的侧脸。口中鸟蛋的温热香气真实可感,身上披风的暖意丝丝入扣。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用麻木和倔强筑起的堤坝。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有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袁崇焕的衣襟,也在甲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咸味的湿痕。这不是悲伤,是一种过于沉重的、她几乎无法承载的幸福感,混合着多年来的委屈、孤独和不敢奢望的渴求,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向前一扑,小小的身子挤进袁崇焕和白桃之间的空隙,伸出细细的、尚显黝黑的胳膊,用尽全力,同时抱住了两个人。她把脸深深埋进去,瘦弱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声,那哭声里带着释放,带着归属,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喜悦。
袁崇焕宽阔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温暖而沉稳,一下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白桃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似乎不太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她抬起手,有些无措地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生疏地、轻轻地落在了枝子胡乱扎着的头发上,动作略显笨拙,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温柔。
月光无言,静静流淌,将这三个截然不同、因命运奇诡的丝线而缠绕在一起的灵魂温柔地包裹。船只在无垠的墨玉海面上平稳滑行,仿佛正驶离所有冰冷和黑暗的过去,航向一个未知却终于有了温度与牵绊的未来。浩瀚的星空沉默地俯视,深邃的大海温柔地托举。在这动荡破碎的崇祯年间,一份超越血缘、奇特而坚韧的亲情,在这月华之下、碧海之上,悄然生根,发出了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