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魂的技艺

作者:鼠鼠很可爱 更新时间:2025/9/9 23:22:48 字数:3637

第三章:无魂的技艺

一年后。

醉春坊后院那株老槐树,又经历了一次枯荣。新绿的嫩芽贪婪地**着春日的阳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射在青石板上,光影交错,宛若流年。

苏璃长高了些,身形依旧纤细,但那份属于十三岁的青涩,正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于少女与少年之间的、更加模糊而清丽的轮廓。她如今,十四岁了。那张精致的面孔,仿佛在这一年的时光中,被无形的刻刀,打磨得愈发完美,却也愈发冰冷。

这一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将前世那种名为"上班"的日常,换了一种形式,在另一个世界,重新上演了一遍。

她的生活,被一张由红姨亲手制定的、密不透风的时间表,切割成了无数个精准的、毫无弹性的方块。

辰时抚琴,巳时习舞,午时对弈,未时学画。

每一项技艺,都有一位在金陵城中颇负盛名的"师傅"来教导。他们是红姨用一掷千金的豪气,从各个角落挖掘出来的、"产品打磨师"中的翘楚。

而苏璃,便是那个,最完美的,"产品"。

她从不提问,也从不表露任何喜好或厌恶。她只是用那双死寂的、蔚蓝色的眼睛,像一部最高效、最冷酷的扫描仪,精准地,记录下师傅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指法,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笔触。然后,再用这具不属于她的、却拥有着非人般学习能力的身体,将其完美地、分毫不差地,复刻出来。

辰时的琴课,是最早开始的折磨。教琴的李媪,是金陵城最有名的琴师,据说曾入宫为贵妃演奏过。她满脸皱纹,眼神严苛,一双枯槁的手,在琴弦上却能拨动风雷。她会将苏璃按在琴前,用戒尺敲打着节拍,逼着她记住每一个指法,从最基础的"勾、抹、挑、托",到繁复的"轮、锁、叠、涓"。

苏璃学得很快,快到让李媪感到震惊,甚至是恐惧。她只需要看一遍,便能记住所有的指法;听一遍,便能分毫不差地弹出整首曲子。那双纤细的手,仿佛天生就是为抚琴而生,灵活得不像凡人。

李媪曾不止一次地,在红姨面前赞叹苏璃的"天赋异禀",说自己教了一辈子的琴,从未见过如此奇才。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李媪却总会对着烛火,困惑地摇头。因为苏璃弹出的琴音,虽然在音准、节拍、技巧上无可挑剔,甚至比她自己演奏得还要精准,但那琴声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那不是音乐。

那只是一连串,被完美执行的,声音的序列。冰冷,空洞,像深冬时节,自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能一路刮进你的骨头缝里,让你的灵魂,都跟着结冰。她弹奏《高山流水》,听不见知己相逢的喜悦;她弹奏《凤求凰》,听不见男女相悦的爱慕;她弹奏《十面埋伏》,甚至听不见金戈铁马的肃杀。所有的曲子,在她手下,都化作了同一种情绪——无。

这让以情动人了一辈子的李媪,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灵魂的无力感,甚至是一种亵渎。她试图引导苏璃去感受曲中的意境,对她讲述伯牙子期的故事,描绘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苏璃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不起半点涟漪。

巳时的舞课,则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教舞的张师傅,体态丰腴,眼神轻浮,年轻时也曾是名动一方的舞姬。她会用一根细长的竹条,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苏璃的小腿和后背,逼着她摆出一个又一个,在她看来,矫揉造作的舞姿。从"惊鸿舞"的飘逸,到"柘枝舞"的刚劲,再到"胡旋舞"的奔放。

苏璃的身体,有着惊人的柔韧性和平衡感。那些需要其他少女花费数月才能掌握的高难度动作,她往往几天就能学会。她的每一个旋身,每一次回眸,都像是用圆规和量角器,精确计算过的,美得像是画中人,却也假得像是提线木偶。

当她赤着双足,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练习时,那份属于人偶的特质便愈发明显。她的足踝纤细,脚背的线条流畅而优美,足弓高高拱起,形成一道令人惊叹的、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弧线。当她踮起脚尖,做出一个轻盈的旋转时,那完美的足弓绷成一道紧实的桥,仿佛能承受千钧之力,却又轻盈得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翻飞,如同一朵,在无风的湖面上,悄然绽放的,冰冷的莲花。

张师傅最爱看她做"踏歌"的舞步,那需要舞者用足尖点地,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苏璃做这个动作时,精准得令人发指。她的足尖每一次落下,都悄无声息,仿佛不是踏在坚硬的地板上,而是点在柔软的云端。然而,那张精致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她的眼神,永远穿过镜中的自己,投向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虚无的远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舞动中,不起一丝波澜,仿佛这具正在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的身体,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舞蹈里,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爱,也没有恨。她只是在用一种最标准的,最优美的方式,来完成一套,名为"舞蹈"的,肢体动作。

张师傅对此倒不甚在意,她要的只是动作的标准和美感,至于灵魂,那是客人们自己脑补的事情。她只在乎苏璃的身段是否足够柔软,腰肢是否足够纤细,眼神是否足够勾人——虽然最后一点,她从未在苏璃身上看到过。

午时的对弈,是苏璃唯一能够获得片刻安宁的时光。教棋的,是一个眼神精明、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自称"金陵棋痴"。他会将一本本厚厚的棋谱,堆在苏璃的面前,逼着她死记硬背下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所谓"定式"与"妙招"。

苏璃对此毫无兴趣,但她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她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数十本厚厚的棋谱,也能在对弈中,冷静地走出那些,最符合"棋理"的定式。与她下棋,不像是在与人博弈,更像是在与一本,会自己翻页的,冰冷的棋谱对话。她的棋风,没有任何个人风格,只有绝对的、冰冷的、计算机般的理性和精准。这让"金陵棋痴"在最初的惊为天人之后,很快便感到了索然无味。

未时的画课,同样如此。那位看起来仙风道骨、却满眼铜臭的老画师,会将一幅幅名家山水,摊在她的面前,逼着她一笔一划地,临摹复刻。

苏璃能将前朝大家的山水画,临摹得连最细微的苔点,都一模一样,用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都分毫不差。但那画中,只有山,只有水,只有形,却没有半分的"意"。那是一具,拥有着完美皮囊的,艺术的尸体。

这一切,在那些追求艺术真谛的师傅们看来,是巨大的遗憾,甚至是一种亵渎。但在红姨眼中,却是无与伦比的、最顶级的,"卖点"。

"你们懂什么?"红姨捻着兰花指,将一枚剥好的、冰镇过的荔枝,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对着满脸困惑的李媪,露出了商人特有的、洞悉人性的微笑,"这世上的庸脂俗粉,还少吗?她们的琴音里,充满了取悦、逢迎、献媚,听多了,腻歪。而我们家阿璃的琴声,是冰,是雪,是天山之巅的月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叫'距离感',叫'稀缺性'。男人这种东西,你越是讨好他,他越不把你当回事。你越是冷着他,把他当脚底的泥,他反倒越是,削尖了脑袋,想爬上你的床。"

红姨看着窗外,那个正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舞蹈动作的、纤细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贪婪的光。

"灵魂?那东西,能换几个钱?"她冷笑一声,将荔枝核吐在精美的银盘里,"我要的,是一个完美的,没有瑕疵的,能让所有男人都为之疯狂的'琉璃美人'。她不需要有灵魂,她只需要,完美就够了。"

而身处这场巨大"造神"中心的苏璃,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

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是,麻木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

她将这一切,都当成了一场,前世"工具人"生涯的,异界延续版。只不过,上一世,她付出的,是情感与金钱;这一世,她付出的,是时间与一副,不属于她的皮囊。

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甚至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至少,当一个"工具",不用再假装去关心别人,不用再害怕,被那虚伪的"感情",刺得遍体鳞伤。

在无尽的、麻木的重复中,她也渐渐发现了这具身体更多的"异常"。无论是练舞时不慎的擦伤,还是抚琴时被琴弦划破的指尖,总能在第二天,便恢复得完好如初,连一丝浅浅的疤痕,都不会留下。她的皮肤,永远像初生的婴儿般,细腻,光洁。

这种非人的、诡异的特质,让她对这具身体的疏离感,愈发强烈。这具完美的躯壳,仿佛是上天精心打造的一件艺术品,却唯独,忘记了赋予它,属于"人"的脆弱与不完美。

她,更像是一个,寄居在这具名为"苏璃"的、完美躯壳里的,孤魂野鬼。

偶尔,在深夜,万籁俱寂之时,她会从那无尽的麻木中,获得片刻的清醒。她会赤着脚,走到窗前,推开那扇雕花的木窗,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如瀑的长发。

她会抬头望向那轮,与前世并无二致的清冷的明月。

她会想起前世那个,同样喜欢在深夜,站在阳台上看月亮的,愚蠢的自己。那时候的他,总以为,只要自己付出得足够多,就能换来天长地久。他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为她支付高昂的房租,为她购买名牌的包包,甚至,为了她一句"我想有个家",而傻傻地去签下那份,不平等的拆迁协议。

他以为,他在构筑爱情的巢穴。

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那段被反复播放的语音,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总是在这种时候,毫无预兆地,刺入他的脑海。"那个老实人?他可好骗了……"

每当这时,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极度恶心与自嘲的情绪,便会如同翻滚的岩浆,从她的胃里直冲上喉咙。

她会猛地关上窗,将自己重新关回那片,由麻木构筑的安全的黑暗里。

这具躯壳即将被它的主人推上展台,等待着被整个金陵城的权贵公开估价。

也好。

苏璃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自嘲地想。

被明码标价,总比,被虚伪的爱情,骗得一无所有要来得更诚实一些。

至少这一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件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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