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盐商钱百万的寿宴，是城中一年一度的盛事。
这位富甲一方的盐商，几乎垄断了王朝一半以上的官盐生意。他的府邸坐落在秦淮河畔最寸土寸金的地段，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他的寿宴，与其说是庆生，不如说是一场金陵城顶级权贵们的社交盛宴。能收到他寿宴请柬的，无一不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今年的寿宴，比往年更多了几分令人期待的神秘。
只因坊间早已传开，醉春坊的红姨寻到了一件“稀世珍宝”。今夜，将在钱府的寿宴上初次亮相。这消息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每一位宾客的心，让他们在推杯换盏之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座空空如也的戏台。
夜幕降临，钱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戏台之上，咿咿呀呀的昆曲正唱到最缠绵悱恻的桥段。台下的宾客们早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醺然的酒意混合着女人身上的香粉气与食物的油腻气，在空气中发酵成一种，属于人间富贵的黏稠气息。
就在众人渐感兴味阑珊，划拳声和喧闹的笑语都透出一丝疲态之际，戏台上的戏班子悄然退下。整个厅堂的灯火也随之暗淡了几分，只留下几盏主灯，维持着昏黄的光亮。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原本喧闹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杯箸，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那片忽明忽暗的戏台。
紧接着，一缕清冷如水的琴音，如同一滴滴入滚油的冰珠，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嚣。
琴音没有任何前奏，就那样突兀地闯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纱衣的少女，抱着一架古琴，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缓缓从戏台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身形纤细，步履轻缓，周身都笼罩在一种与这人间富贵喧嚣格格不入的冰冷孤寂里。一层半透明的白色面纱遮住了她大半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在昏暗烛光下依旧显得死寂无波的眼睛。
她就那样在戏台中央跪坐下来，将古琴置于膝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
没有开场白，也没有与台下宾客的任何眼神交流。她仿佛根本看不见台下那数百双充满审视与探究的眼睛。
第二个音符，便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琴音，极冷。
那不是高山流水的清雅，也不是阳春白雪的明快。那琴声，像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川，在无尽黑夜里缓慢崩裂时发出的悲鸣。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棱角分明的冰晶，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让他们浑身的血液都为之一滞。
台下，由喧转静，由静生渴。
所有人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冷”镇住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没有“感情”的琴声，也从未见过如此没有“灵魂”的美人。
她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弹奏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她膝上那架同样冰冷的琴。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与月白的纱衣形成鲜明对比。那份孤绝与清冷，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风尘中的女子，更像一位被贬入凡尘的受罚仙子。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满堂死寂。
就在这时，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夜风席卷而入，将厅堂内悬挂的数百盏灯笼吹得猎猎作响。
也将她脸上那层碍事的面纱轻轻扬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面纱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眉如远山，唇若点樱，肌肤白得像雪，细腻得如瓷。那是一张足以让任何丹青圣手都感到绝望的完美无瑕之脸。
但真正让满座权贵在一瞬间连呼吸都忘记的，是那张脸上镶嵌着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如同最纯粹的蓝宝石。
在这满堂属于中原人的或黑或棕的瞳眸中，这双突兀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蓝瞳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力。它打破了那张脸古典的东方完美，注入了一种奇异、妖冶而令人心悸的美。
“哗——”
死一般的寂静，在持续了足足三个呼吸后，终于被山呼海啸般的嘩然声彻底打破。
震惊，疑惑，贪婪，占有。
无数种复杂而赤裸的情绪，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中交织燃烧。
一个拥有绝世容颜的蓝眼睛中原少女。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金陵城最完美的玩物！
而在厅堂最深处，一个毫不起眼、挂着珠帘的包厢内。
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束着玉冠，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正静静地看着戏台上的那一幕。
“他”的容貌俊美得有些过分，气质更是清冷出尘，与周围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或满脸虚伪的官员格格不入。
当苏璃的蓝瞳暴露在众人面前，引发满堂哗然时，“他”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波澜。
作为一位修为已达化神期的大能，云瑶的目光能轻易穿透那副完美的皮囊，看见其下那片死寂、荒芜、早已崩溃的灵魂。
一个完美的活着的躯壳，一个彻底死去的灵魂。
这种极致、矛盾的组合，让她那颗已然古井无波了数百年的道心，第一次生出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好奇”的涟漪。
凡人为那皮相而疯狂，而她却对那皮相之下的枯寂灵魂产生了兴趣。
“有趣。”
云瑶端起面前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低声自语。
声音轻得彷佛只是一声叹息。
而戏台之上，苏璃早已在两个仆妇的护送下匆匆离场。她对自己方才在台下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场“演出”。
回到那间名为“绮罗阁”的牢笼，听着窗外那渐渐平息却又转为更加热切的关于“琉璃美人”的议论声，苏璃面无表情地脱下了身上那件华美的“戏服”。
工作结束了。
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闭上了那双为她招来无尽觊觎的蓝色眼睛。
而另一边的钱府寿宴，才刚刚进入真正的高潮。
关于“琉璃美人”的价码，已经在暗中开始了第一轮疯狂的试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