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风,向来是善变的。
昨天,满城上下还在津津乐道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为博红颜一笑,一掷千金买下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今天,这匹价值连城的宝马,便已被人们忘在了脑后,连同那位“红颜”的姓名,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股新的、更为猛烈的风,在一夜之间,刮遍了这座六朝古都的每一个角落。
这股风的核心,只有一个名字——琉璃美人。
盐商钱百万的寿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涟漪。那些有幸在场的宾客,在描述那一夜的场景时,无一不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见闻渲染成一场可遇不可求的神迹。他们唾沫横飞地描绘着那冰冷的琴音如何涤荡灵魂,那绝世的容颜如何倾国倾城。而真正的重点,则无一例外落在了那双石破天惊的蓝色眼眸上。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妖精的!看一眼,魂儿都要被吸进去!”
“什么妖精?我看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不然凡间哪有这般绝色?”
“我听钱府的下人说,那位美人肌肤胜雪,身上连一根多余的汗毛都没有,简直就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出来的!”
流言,是最好的**。它以最快的速度在茶楼酒肆、秦楼楚馆、权贵府邸之间疯狂传播发酵。从最初的惊叹,到中途的夸张,再到最后,演变成了一场近乎荒诞的全民狂欢。
“琉璃美人”这个称号,不知是谁最先喊出的,却在一日之间便取代了苏璃的本名,成为金陵城所有男人心照不宣的梦中情人。
于是,醉春坊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各路豪客、官商与文人墨客,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他们挥舞着银票,递上名帖,眼神里的热切与贪婪,几乎要将醉春坊那朱红的大门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红姨,这位深谙“人性”与“市场”的操盘高手,在钱府寿宴的第二天,便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命令:
——“封阁”。
绮罗阁的大门被一把沉重的铜锁彻底封死。除了送饭的哑仆和授课的师傅,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苏璃就这样在声名最盛的时刻,被完全隔绝了开来。
这一步棋,走得极险,却也极妙。
红姨深知,轻易得到的没人会珍惜。越是得不到,越是心痒难耐。她要做的不是让苏璃立刻“开门接客”,而是把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火烧得更旺,旺到足以将整个金陵城的欲望燃烧殆尽。
她把苏璃,从一件“商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维度——“藏品”。
一件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稀世名瓷”。
你看不见她,摸不着她,但有关她的传说却无处不在。这样的“高价冷处理”,成功把所有人的胃口吊到了极点。
醉春坊的生意因此不降反升。无数人抱着“万一能有幸窥见美人一面”的侥幸心理,来此一掷千金,只为能离那座紧锁的绮罗阁更近一些。
而绮罗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苏璃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日复一日的抚琴、习舞、对弈、学画。彷佛外界那场因她而起的滔天巨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最炙手可热的“猎物”。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红姨的房间里来了一位稀客。那是一个满脸褶子、眼神精明,被称作“王婆”的老妇。她是金陵城里最有名的人牙子,专为达官贵人搜罗和调教美人,手段老辣,眼光毒辣。
苏璃被仆妇领到红姨的房门外,隔着一扇绣着牡丹的珠帘静静站着。她不知道红姨叫她来做什么,也懒得去猜。她只是像往常一样,麻木地执行命令。
帘内,传来红姨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兴奋的声音:
“……王姐姐,你也看到了,如今天下为了我们家阿璃,都快抢破头了。醉春坊的门槛,一天得换三回!”
“那是自然,红姨你这次可是捡到宝了。”王婆的声音尖细谄媚,“那张脸,那双眼睛,啧啧,别说是金陵城,就是放眼整个江南,也是独一份的。不知红姨你,打算何时办这‘金花之宴’,让美人正式亮相?”
“金花之宴”,是风月场最高规格的盛会。这意味着一位顶级花魁将举办人生唯一的一场公开表演。这场宴会,卖的不是人,甚至不完全是艺,而是一张极其昂贵、代表身份与地位的“入场券”。
“急什么?”红姨轻笑一声,满是得意,“好东西,自然要慢慢来。这‘金花宴’的门票,可不能贱卖了。”
“那是,那是。”王婆附和道,“依我看,这入场的门槛怎么也得黄金百两起吧?”
苏璃站在簾外,静静地听着。她的心,没有一丝波澜。“金花宴”、“门票”这些词语,对她而言,就像在听两个菜市场的大妈讨论白菜价格一样,陌生而遥远。
帘内的讨论还在继续。
“一百两?”红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王姐姐,你也太小瞧我们家阿璃了。一百两,连听她弹琴的资格都没有。”
她顿了顿,像在酝酿一个惊人的计划:
“我的想法是,这‘金花宴’,暂时不办。先放风出去,想要获得资格,必须先送上诚意。”
“何谓诚意?”
“城南张员外不是送来南海珍珠耳环吗?退回去。城北李侍郎不是送来和田玉如意吗?也退回去。”红姨斩钉截铁地说道,“告诉他们,我们琉璃美人不稀罕这些俗物。想要表示诚意,可以。买一个绣着她名字的香囊,一百两黄金。买一块佩在身上的玉牌,三百两黄金。这些只是‘入门级’诚意。能拿出千两黄金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我的‘候选名单’。”
王婆倒吸一口凉气:“红姨,你这……这不是抢钱吗?”
“这不叫抢钱,这叫‘筛选’。”红姨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能见到我们琉璃美人的,非富即贵。我要把她的身价抬到一个,让所有人都得仰望的高度。等到金陵城最有权势的那批人,都为了这张‘门票’而疯狂的时候……”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贪婪的笑声,已说明一切。
苏璃站在帘外,面无表情。她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就像前世那些奢侈品牌发售限量款球鞋或手袋,用饥饿营销和配货制度,把一件普通商品炒成身份象征。
原来,无论在哪个世界,收割的手段,都是如此相似。
“那……那最终的‘金花宴’呢?”王婆小心翼翼地问。
“金花宴的入场帖,只发三十张。”红姨冷笑,“价高者得。而且,我不收银票,只收实打实的黄金。你说,到那时候,一张请柬,会被炒到什么价?”
王婆沉默了。半晌,才由衷赞叹道:“高,实在是高!红姨你这手段,妹妹我,拍马也赶不上。”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都按照红姨的剧本精准上演。
那些被退回的珍宝,非但没有打退权贵们的念头,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强烈的好胜心与征服欲。
一个小小的香囊,一块普通的玉牌,因为有了“琉璃美人”的属性,便身价百倍。无数金银流水般涌入醉春坊账房。
而苏璃,则成了这场疯狂竞价中,唯一一个被隔绝在外的符号。
她依旧被关在绮罗阁里。每天,仆妇都会把那些新送来的“诗帖”呈到她面前。
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用尽华丽辞藻描摹他们对她的幻想:
“……蓝瞳剪水,疑是天仙落凡尘。玉骨冰肌,愿为裙下风流鬼……”
“……闻卿一曲,绕梁三日。恨不能,与卿共枕,听那枕边私语……”
“……遥望绮罗阁,佳人远在天边。不知何日,方得以亲近,一睹琉璃真容……”
那些文字,像一条条黏腻湿滑的虫子,爬满整张信纸。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意淫的气息。
苏璃看着那些对她蓝色眼睛的露骨描写,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那感觉,就像有人用满是油污的脏手,反复摩挲她最干净的一件白衬衫。
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些诗帖,一张张扔进火盆。
橘红色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些华丽而肮脏的文字,化作一缕缕黑色轻烟。
她看着那跳动的火焰,那双蔚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映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厌恶。
金陵城的风,越刮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