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金陵城的上元节，是仅次于除夕的盛大节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片灯火辉煌的海洋之中。秦淮河上画舫如织，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街头巷尾，到处是提着花灯、嬉笑打闹的孩童，以及成双结对的才子佳人。空气中弥漫着糯米团子的甜香、爆竹燃放后的硫磺味，还有一种属于节日的、躁动不安的欢愉气息。
而今夜，这份躁动与欢愉的顶点，不在皇城脚下，也不在文人雅士聚集的诗会，而在醉春坊。
经过长达半月的精心预热与吊足胃口，红姨终于在三天前放出了那则足以令全城权贵为之疯狂的消息——
琉璃美人，将于上元节夜，在醉春坊举办她出道以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金花之宴」。
此消息一出，宛如在早已滚沸的油锅中再次倾入一瓢热油。
醉春坊的门槛彻底被踏破。那些花费数百两黄金，才能勉强进入“候选名单”的豪客们，又展开了新一轮更为激烈的暗中角逐。最终，仅有三十位在金陵城权势与财力最为顶尖的人物成功拿到那张用金粉书写、薄如蝉翼的请柬。
而这张请柬的价格，也早已被炒到一个令人咋舌的天价。
今夜的醉春坊，早已清退所有闲杂人等，只为这三十位手持金柬的贵客敞开大门。
夜色渐深，坊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厅内宾客满座。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跺一跺脚就能让金陵城抖三抖的人物。他们或身着锦袍，或腰缠玉带，或头戴儒冠，满腹经纶。然而此刻，他们眼中燃烧的却是同样的一把火——欲望。
红姨无疑是最懂得掌控氛围的大师。
她并未让琉璃美人立刻登场，相反安排了城中最顶尖的戏班先行暖场。一折《牡丹亭》，唱得如泣如诉、缠绵悱恻。紧接着是来自西域的胡旋舞，舞娘们身姿曼妙，裙摆飞扬，看得人眼花缭乱、血脉偾张。
名贵菜肴如流水般端上燕窝鱼翅、熊掌鹿胎，皆是千金难求的山珍海味。三十年陈酿的女儿红装在白玉壶中，散发出醇厚而诱人的香气。
整个大厅的气氛，就像一台缓缓加热的炉鼎。在戏曲、歌舞、美酒与佳肴的轮番轰击下，渐渐由温暖走向炽烈。宾客们的脸上泛起了因酒精与兴奋带来的潮红，交谈声也愈发肆无忌惮。
他们谈论朝堂局势，谈论商贸得失，但更多的还是围绕着今夜的主角——琉璃美人。
“听说，那美人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何止！我可是花了血本，从钱府管家那打听到，那美人身上竟无半点瑕疵，简直就是一件活的艺术品！”
“今夜，不知这朵金陵最娇艳的花，会落入谁家啊……”
淫邪的笑声与赤裸的占有欲目光，在空气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就在气氛被烘托到临界点时，戏台上的歌舞戛然而止。
红姨身穿雍容华贵的牡丹红长裙，在一众仆妇簇拥下缓步走上戏台。
她环视全场，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充满掌控力的淡笑。
“感谢各位贵客今夜赏光莅临醉春坊。”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嚣。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今夜不仅是上元良宵，也是醉春坊最珍贵的宝贝——琉璃美人，第一次与各位见面的好日子。”
她轻轻拍手。
“今夜，我们家阿璃将为各位献上一曲。之后……”她卖了个关子，在众人心弦紧绷之际，缓缓笑道：“琉璃美人的『初夜权』，也将在此定下归属。”
轰然大响，人群彻底沸腾。
就在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鼎沸声中，一缕清冷如水的琴音陡然响起，仿若锋利的冰刀，瞬间剖开所有喧嚣。
苏璃，登场了。
她依旧是一袭月白色薄纱，今日的纱衣却与往日大不相同。薄如蝉翼的衣料上，用金丝勾勒繁复华丽的云纹，在烛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宛如将整片星河披在身上。
她没有戴面纱。
那张早已被传说神化的绝美容颜，就这样清晰完整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台下瞬间死寂，只剩下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声。
太美了，美得不真实，美得令人觉得亵渎。
她怀抱琴缓缓走到戏台中央，跪坐而下。乌黑长发垂落，在金纹薄纱映衬下，黑与白、金与素交织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那双蔚蓝色的眼眸，越过满厅人群与灯火，冷冷望向高处的无尽黑暗。
仿佛台下三十位权倾金陵的贵客，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群没有生命的木偶。
这份极致的高傲与疏离，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人的咽喉。
琴音再起，冷冽而精准。每一个音符都像自九天坠落的冰星，砸进在场所有人的心口。它压制了喧躁，驱散了欲望，带来令人几乎窒息的肃穆与庄严。
一曲终了，全场无声。
苏璃抱琴起身，准备离去，如同一具被设好程序的人偶，精准完成了自己的表演任务。
然而，她还未走下台，红姨便再次走到中央，笑吟吟开口：“各位贵客，我们家阿璃的琴曲如何呀？”
回应她的，是一阵震耳的叫好声。
“好！绝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美人！仙子！今夜必定属于我！”
红姨眼中笑意更盛，双手轻轻下压：“既然诸位如此钟情阿璃，那接下来自然是最激动人心的环节了。”
她高声宣布：“琉璃美人初夜权，竞价正式开始！起价黄金一千两，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百两。竞价只以现付黄金为准，不收银票，不接受任何实物抵押！”
话音落下，仆妇们抬上了一件奇巧之物。
那是一座整块白玉雕成的莲花漏斗。莲上悬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血色暖玉，足有巴掌大小。下方正对着漏斗中心。
红姨笑意得意：“为保公平，竞价时间便以此血玉滴漏为准。此玉名为『泣血』，产自极北苦寒之地，罕见至极。我特请高人，于其上滴入一滴名为『蚀骨』的奇露。此露会缓慢腐蚀玉石，直至完全贯穿，最后一滴玉髓滴入白玉莲花，便是竞价结束之时！”
这哪里是计时？分明是一场充满残酷美感的行刑艺术。
借一件稀世珍宝的“死亡”，来为另一件稀世珍品“定价”。奢华与冷酷，在此刻被推上极致。
“二千两！”一名肥头大耳的商人，直接将价格翻倍。
“哼，王胖子，你也配？”一名阴鸷官员冷笑道：“五千两！”
“八千两！”
“一万两！”
“我出一万五千！李侍郎，你跟不跟？”
起价瞬间被碾得粉碎。
理智抛至九霄，大厅陷入疯狂失控。
这已不再是单纯的金钱交易，而是一场攸关面子、地位与征服欲的战争。
血玉一滴滴落下，似泣血一般，每一滴都砸进人的心头。
围绕苏璃的叫价声，已成最肮脏的铁锤，一下一下锤击在她身上。
她伫立舞台暗处，看着下方那些因兴奋与贪婪而扭曲的脸庞，再望向那块正在缓慢“死亡”的血玉，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
一件精美、脆弱，却在公开处刑的物品。
恶心感涌上喉头。
前世，她是情感背叛下的工具人。今生，却成了被明码标价的商品。
原来，从始至终，从未有人将她当作“人”。
“二万两！我出二万！”户部尚书公子面色通红，几乎嘶吼出这一足以吓退九成宾客的高价。
场内一瞬寂静。血玉表面，裂痕浮现。
最后时刻即将到来，户部尚书公子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就在此刻，二楼最深处、珠帘垂落的包厢里，传来一声清冷毫无感情的嗓音。
声音微弱，冷意却如绝对零度瞬间笼罩全场——
“黄金十万两。”
“咔嚓——”
最后一刻，苦苦支撑的血玉终于被彻底侵蚀。在一声宛如心碎的脆响中崩裂，化作漫天血色粉末，簌簌洒入白玉莲花漏斗。
残酷之美。死寂之静。
全场屏息，仿佛天地瞬间失声。
只剩那五个字，在众人心底掀起骇浪——
黄金十万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