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后,云瑶便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彷佛早晨那场充满屈辱的「换装仪式」从未发生过。仆从们悄无声息地进来,将餐具撤走。整个过程,听不见一丝多余的声响,他们就像一群生活在影子里的幽灵,高效、精准,且毫无存在感。
偌大的别院,再次只剩下苏璃一个人。她被告知,可以随意走动,但不得踏出院门一步。这是一座比绮罗阁大了十倍不止的、更加华美的牢笼。
苏璃没有去探索这座牢笼的边界。她只是像一只被抽走了灵魂的蝴蝶标本,静静地坐在那间冰冷的雅房窗前,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竹林。青翠的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这本该是一幅极富诗情画意的景象,但在苏璃的眼中,却与一堵冰冷的墙,没有任何区别。
她的思绪是一片混沌的沼泽。昨夜的天价交易、清晨的性别冲击,以及那场被当作物品般审视的换衣,像三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地压在她的精神世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用过去一年里早已驾轻就熟的「麻木」来对抗这一切。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上辈子是个被情感背叛的傻子,这辈子是个被明码标价的货物,如今不过是从一个货架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更为精致的橱窗里,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
她依旧是个没有灵魂的、任人摆布的琉璃人偶。
可无论她如何自我催眠,那种被一个女人用审视艺术品的目光一寸一寸剥开的屈辱感,却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之上,灼烧着她,让她坐立难安。那种目光比任何男人的欲望都更让她感到恐惧。因为欲望尚且能被理解,而云瑶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对「物」的占有与评估。
她到底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苏璃不知道。而这种对自身命运的完全的无知与失控,才是最深的恐惧来源。
第二天清晨,当苏璃再次从那张大得有些空旷的床上醒来时,那套水绿色的襦裙已经被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全新的藕荷色的罗衫长裙。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犹豫。只是沉默地、机械地重复了昨日的换衣流程。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每天醒来都被安排好一个新「外壳」的荒诞生活。
当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时,云瑶已经静静地坐在了那张由千年寒玉打造的方形餐桌前。她依旧是一袭最简单的素白云纹长袍,三千青丝如墨,随意地披在身后。她身姿挺拔地端坐着,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就像一尊由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完美神像。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同样精致得不像凡间之物的早餐。白玉碗里盛着晶莹剔透的米粥,每一粒米都饱满圆润,散发着奇异的清香。青瓷小碟里装着几样颜色鲜亮的、她从未见过的菜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与灵气混合的奇异香气。
苏璃沉默地在云瑶对面坐下,然后便低着头开始进食。整个过程死寂无声。偌大的餐厅里,只能听见极其轻微的瓷勺与玉碗碰撞的声音。
苏璃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精美的进食人偶。她能感觉到对面那道冰冷的审视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那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每一寸的肌肤上。
云瑶在观察她,在评估她。苏璃不知道对方在评估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眼前这碗粥、这碟菜上。她机械地咀嚼、吞咽,再咀嚼、再吞咽。彷佛只要她不停下来,只要她不抬起头,就能将自己与这个荒诞而又恐怖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这顿早餐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分每一秒,对苏璃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凌迟。那死寂的、压抑的、诡异的张力在空气中越积越浓,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就在苏璃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死寂的气氛压垮、即将要精神崩溃的前一秒,云瑶突然开口了。
「你——」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冰锥,瞬间便刺破了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苏璃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握着瓷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
「想拥有——」
云瑶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被她不轻不重地扔进了苏璃那早已是一片死水的心湖之中。
「力量吗?」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如泰山。
苏璃的脑海中彷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开。力量?这个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像一把生了锈的古老的钥匙,以一种最为粗暴的方式,狠狠地捅进了她那颗早已被她亲手层层封锁、彻底尘封的心脏之中。然后猛地一拧。
尘封的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撞开。无尽的、痛苦的、屈辱的、不甘的情绪洪流,如决堤的洪水,瞬间便将她彻底吞没。
她想起了前世。那个名叫「苏黎」的可笑的好人。他掏心掏肺地对待他所谓的爱人与兄弟。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彻头彻尾的情感与事业的双重背叛。他在巨大的痛苦与羞辱中被剥夺了一切,变得一无所有。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即便跨越了时空,依旧清晰如昨。
她想起了一年前刚刚穿越到这具身体里时,她被迫接受自己从一个男人变成一个女人的荒诞事实,被迫接受自己身陷青楼成为一件「货物」的绝望处境。她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除了无能狂怒,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起了在绮罗阁的那一年。她是如何以一种没有灵魂的学习方式去掌握那些琴棋书画。她将自己视为一件工具,因为工具是不需要情感的,也是不会受伤的。
她想起了金花之夜。她是如何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被摆在戏台上,任由台下那群脑满肠肥的权贵用他们那肮脏的贪婪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凌辱。听着他们为了得到她这具身体的「初夜权」而疯狂地喊出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数字。从一千两到五千两,再到两万两……
那一刻的她是何等的麻木,那一刻的她又是何等的无力。
如果……如果那时的她拥有力量呢?如果她拥有可以让所有人都闭嘴的力量呢?如果她拥有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呢?
这个念头像一粒被埋藏在万丈深渊之下的魔种。在云瑶那句话的浇灌下,第一次破开了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土壤,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绿芽。
苏璃的心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血液开始升温。那颗被她亲手埋葬的早已死去的心,第一次因为「力量」这两个字而剧烈地抽搐起来。
云瑶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彷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苏璃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波澜。她在等待,等待着这件她花了一百万两黄金买回来的「藏品」给出她的回答。
苏璃的内心在经历着天人交战。那颗名为「希望」的魔种的幼芽在疯狂地向上生长。它在蛊惑她,它在诱惑她。
答应她!快答应她!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想做什么!先得到力量再说!只有拥有了力量,你才能不再任人宰割!只有拥有了力量,你才能将所有曾经羞辱过你、践踏过你的人全都踩在脚下!
可是……另一道更为冰冷的理智的声音却在疯狂地拉扯着她。
别傻了,苏黎。你忘了你是怎么被背叛的吗?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这个女人她是谁?她是一个花了一百万两黄金买下你的主人。她为什么要给你力量?她凭什么要给你力量?
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戏弄,另一场更高明的游戏。她想看到的是你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跪在她脚下祈求她的施舍。她想看到的是你在得到一丝虚假的希望之后,再被她亲手无情地掐灭时那更加绝望的表情。
你不能上当。
前世的背叛是她心中最深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它彻底摧毁了她对这个世界上任何形式的「感情」与「善意」的信任。她不相信,她本能地抗拒着任何来自他人的「施舍」。
那颗刚刚破土而出的希望的幼芽,被这股更为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信任感给狠狠地踩了回去,重新埋进了那片名为「绝望」的冰冷的土壤之中。
苏璃缓缓地抬起了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手。她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粥放进了嘴里,然后缓慢地咀嚼、吞咽。她用继续进食这个最为平静的动作来回避那个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问题。
她选择了沉默。
面对苏璃的沉默,云瑶并没有追问。她只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那张万年冰封的绝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极淡的笑意。那笑意一闪而逝,快得让苏璃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灵魂……比她预想的还要有趣。
一顿死寂的早餐终于结束了。云瑶站起身转身离去,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偌大的冰冷的餐厅里,再次只剩下苏璃一个人。
她依旧维持着进食的动作。只是那碗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灵米粥,在她的口中却是食之无味。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轰鸣,她的脑海中也只有一个词在疯狂地闪烁。
力量。力量……
那扇被她亲手紧紧关闭的心门,在今天被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道足以让魔鬼趁虚而入的缝隙。